五 惠施与庄周
惠施是先秦诸子中的一位巨匠,但可惜他的书籍失传,他的遗言逸行仅留存于《庄子》、《荀子》、《吕览》和《战国策》诸书。特别要感谢庄子,因为他们是好朋友的关系,替他保存得较为丰富。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龉龃),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这是《庄子·天下篇》所保存下来的惠施的重要的学案,虽然只是一些梗概,但他的思想体系尽可以从这儿探索得出。
以“大一”的观念放在第一位,无疑他也是黄老学派的一人,以前有人认为他是墨家,那是完全错了。这“大一”便是黄老派的本体,也就是“道”,是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范畴的。故尔它的定义是:“至大无外”。由此,可知惠施是否认人格神的存在的。《吕览·爱类篇》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倒)也?”“去尊”,在宇宙观上应该是无神,而在政治论上自然也就是无君了。
“小一”的观念,是惠施的独创,这无疑很类似于印度古代思想的极微与希腊的原子。这个东西也小到超越了空间和时间,故定义为:“至小无内”。惠施无疑是把道家的本体观和儒家的五行说综合了。其所以要建立这种极大极小的相对二元论的原故,应该是为便宜于宇宙万物之生成的说明。宇宙万物虽然都是“大一”的显现,但“大一”如何化而为万殊,在必要上似乎便不能不认为是由于含有无量数的“小一”。万物便成于各种一定量的“小一”的集合。故从这儿生出同异。一般表面上的同异,那是很小的,如禽兽均有足,此其表面的大同;禽二足而翼,兽则四足,此其表面的各为小同。表面的大同与表面的小同之异,这是“小同异”。如从本质上说来,万物都是“大一”的显现,这是“万物毕同”;万物都是各以不同量的“小一”积成的,这是“万物毕异”。要这样的同异,就是“大同异”。从这儿自然可以导引出“泛爱万物,天地一体”的观念来,因为天地万物尽管不同,而同是出于“大一”,自然同是“一体”,也就须得“泛爱”了。他这“泛爱”虽然有类于墨子的“兼爱”,但不仅出发点不同,即其范围与目的也都不同。墨氏“兼爱”只是限于人类,“交相利”是他的目的。惠子的“泛爱”及于天地万物,爱本身就是他的目的。把惠施和墨翟混同的见解,那是皮毛的见解。
“小一”之小,要超出乎我们所能想象的细小之外。普通所谓“无厚”,即使小或薄到不能积量的程度,然而和“小一”之小比较起来,它依然是大,而且有厚至千里那么大。这就是所谓“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大一”之大,也超出乎我们所能想象的巨大之外。普通以为天尊地卑,山高泽深,但那有形的天地的距离和山泽的悬异,把来和“大一”的大比较起来,实在小到等于没有。这就是所谓“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这话在《荀子·不苟篇》也有撮述,是“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齐、秦袭”的意思自然也就是:尽管在常识上认为齐、秦的距离很远,然和“大一”的大比较起来,那两国只是重叠的。齐、秦如袭,则燕、越亦如袭,即燕之北与越之南亦如袭,由至大者视之只如一点,故又说:“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南方无穷而有穷”,大约也是作这样的解释。古人一般认为南方是无穷际的,《墨子》和《荀子》书中都有这样的表现。《墨子·经说下》:“南者有穷则可尽,无穷则不可尽”。《荀子·正名篇》:“假之有人而欲南无多,而恶北无寡,岂为夫南者之不可尽也,离南行而北走也哉?”但尽管是怎样的寥远,总得有边际,和“大一”之大比较起来,实在也是有限的。
以上大抵是限于空间的看法。“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则是从时间上着眼。一切都流徙无常,一切都在变,宇宙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但这变是不是在朝进化的方向走呢?我们看不出。可能他依然还是免不掉循环的观念,因为“方中方睨,方生方死”,反过来也就是“方睨方中,方死方生”。庄子的见解有些地方和他相同,如《齐物论》的“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也就是这个公式的完整形式了。
“今日适越而昔来”是从时间流徙的观念生出来的诡辞。是说你今天到越国去,但等你来到越国的时候,那来到越国的一瞬间已经成为过去了。这话的确是有点吊诡,庄子便特别表示过反对,他说:“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齐物论》)。
“连环可解也”,大约是以不解解之。庄子所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连环如各得环中以运,则彼此不相拘束,是不解而自解了。
大体上惠施的理解,有些和近代的微分、积分、量子、电子、天文年、地质年等那样的观念相近,在先秦诸子中最有科学素质的人恐怕就要数他。《天下篇》还叙述有这样一段故事:
“南方有倚(畸)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偏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
问已问得颇有科学的精神,答想必也答得很有道理。可惜他的“万物说”失传了,“怪”是怎样的“怪”,也无从得而知了。《天下篇》批评惠施“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又悲他“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足见他虽然是一位观念论者,而却是一位客观的观念论者。
《吕氏春秋·有始览》一篇颇疑采自《惠子》。其文云:“天地有始。天微以成,地塞以形,天地合和,生之大经也。夫物合而成,离(丽)而生。知合知成,知离知生,则天地平矣。平也者皆当察其情,处其形”,“天地平”似乎就是“天地比”。接着叙述“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寨,泽有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川”,一一列举出了它们的名字。更举出四极四海之内的广长的里数,冬至夏至日行的轨道。最后的几句是:“天地万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谓大同。众耳目鼻口也,众五谷寒暑也,此之谓众异。则万物备也。天斟万物,圣人览焉,以观其类。解在乎天地之所以形,雷电之所以生,阴阳材物之精,人民禽兽之所安平”,这些话也同“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相合。关于天地、雷电、阴阳、材物之说,应该就是答黄缭问的那一套“万物说”,这是还有“解”的,可惜也都失传了。
庄周的思想和惠施有相近似的地方,但他们的思维动向断然不同,惠施是向外穷索,庄周是向内冥搜。虽然同是观念论者,而有侧重主观或客观的不同。在《庄子》书中两人辩论的故事颇多,差不多每一个故事都足以表示他们在方法论上的对立,姑且举《秋水篇》中的一例为证。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惠子非鱼,没有客观的根据,不敢断定鱼之快乐;庄子非鱼,却以主观的推测,敢于断定鱼之快乐。扩充惠子的方法,必然会陷入于不可知论,扩充庄子的方法也必然归到同一的陷阱,结果同样成为诡辩。其实鱼的快乐是可以知道的。当其未受惊扰时,悠然出游的时候,应该如庄子所说是快乐的。当其受了惊扰而慌忙逃窜,那情形便是反证。因此,根据鱼的客观异态,参证以人的主观自觉,确是可以判定鱼的忧乐。惠子的完全否定是诡辩,庄子的“我知之,濠上也”只是偷巧地把“安”字作为何处解释,同样是在玩弄诡辩的遁辞。
庄子也是异常好辩的人,他的辩才也非常犀利,但他在理论上却是否定辩的作用的一个人。《齐物论》有下列一节脍炙人口的话: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尔)果非也耶?其或是也,其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乌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乌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乌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乌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
这正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可知论,照着这样的逻辑推阐下去,不仅辩的效用不可知,就是一切的事理均不可知。两种观念论,无论主观的或客观的,都有着同一的归趣,在惠子与庄子两人可以说得到了很辉煌的代表。但他们却都不满足于不可知论,而于宇宙人生有所建说,因而便都不免流于独断。故如庄子虽然否定辩的效用,而他本人不仅好辩,且为一世的辩论之雄。他所标榜的是超越的辩论,他“不谴是非”,而在事实上却是提出了一个第三种的是非。
“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此)。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齐物论》)
印度的逻辑被古代的翻译家译为“因明”,语源便采自这儿,但这儿的所谓“因”,所谓“明”,事实上只是玄学上的见解,和逻辑术是很有距离的。首先他把万事万理认为流徙无常,而谓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是对的。执著的人认为一成不变,仅执一端,因而“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未免都是妄执,这也是对的。但因此要混合彼我,不分是非,在混混茫茫之中找出一个超现实的莫须有的“道”来,认之为绝对的是(“是一无穷”),反乎此者则为绝对的非(“非一无穷”),那却完全是独断。这由庄子自身的逻辑也就足以批评他了,便是——使异乎儒与墨者正之,既异乎儒与墨矣,乌能正之?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同上)
拿一个相对的观念(指),说另一个相对的观念不成其为观念,不如拿一个绝对的观念(非指)来说相对的观念之不成其为观念。拿一个相对的砝码(马),说另一个相对的砝码之不足砝码,不如拿一个绝对的砝码(非马)来说相对的砝码之不足砝码。天地是一个抽象的东西,这就是一个绝对的观念。万物是一个实质的东西,这就是一个绝对的砝码。以天地万物一体观来混化着一切相对的差别和是非,闭着眼睛把宇宙还诸浑沌,于是乎他便以为把物论齐一了。这是一个伟大的诡辩。
有一部分的道理是对的,如像“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或“然于然,不然于不然”。万事万理尽管是变动的,相对的,但总有一段相对稳定的时期,它们是有可与不可或然与不然的相对。尽管可的忽焉变而为不可,然的忽焉变而为不然,但总有一段时期它是可或然。而当它变成不可或不然的时候,又有可或然的东西来和它相对。因此,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那是对的;但进一步便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那便是狂断。譬如人有病的时候,我们不能说凡是人都是病的;物有朽的时候,我们不能说凡是物都是朽的。细草(莛)与房柱(楹)无分,癞子(厉)与西施同美,岂不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是同样的诡辩吗?
这样的观念游戏之所以产生,很明显地是由于新起的地主封建政权业已渐趋巩固,学者们面对着这个现实,或有心或无心,或积极或消极,都不免在替这项政权的基础增加它的巩固性。惠子是梁惠王的宰相,他站在统治者的地位而倡导“山渊平,天地比”的思想,他所企图的目的,与其说是“去尊”,要王长者与人民平等,倒反而是晓示人民无须乎与王长者争衡,从某种观点上说来,原是和王长者平等的。他这是积极地或许有意识地企图泯却下层的斗志。庄子是过着隐者生活的人,他的是非美恶不分的看法,或许是有意蔑视权威,但无心之间也消极地使人民安贫乐贱,同样足以泯却下层的斗志。从这儿我们便可以了解,像庄子那样生活极端隐遁的人,为什么会有一些国家要聘他去做宰相了。就是他的至友惠施,也曾听信谣言,以为他到梁国去访他,是准备替代他的相位,因而曾经在国中搜拿了他三天三夜。假使他的主张,无益于王长者的统治,那样的情形是绝对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