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张之儒”,《荀子·非十二子篇》曾加以痛骂,谓:“弟佗其冠,神img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荀子骂人每每不揭出别人的宗旨,而只是在枝节上作人身攻击,这是一例。象这,我们就不知道,子张一派的主张究竟有些什么特色。

照《论语》里面所保存的子张的性格看来,他似乎是孔门里面的过激派。孔子说“师也辟”,辟者偏也;又和子夏的“不及”对比起来说他是“过”。但他的偏向是怎样呢?他是偏向于博爱容众这一方面的。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子张》)

看他这调子不是很有包容一切的雅量吗?曾子曾经说过:“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这所说的“吾友”,虽然有人以为指的是老子,但其实应该就是子张。你看他“神img其辞”,不就是“有若无、实若虚”的表现?“禹行而舜趋”不就是“犯而不校”的表现?禹之父鲧为舜所诛戮,而禹臣服于舜。舜之弟象作恶不悛,而舜封之有庳。这些都是“犯而不校”的好榜样,所以子张氏之儒在摹仿他们,亦步亦趋。这在孔门的中庸之徒看来,应该是有点过火的,所以曾子批评他“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子游也批评他:“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他那样的宽容,而说他不合乎仁道;大约是嫌他有点近于乡愿吧?然而“堂堂乎张也”,倒确确实实是有所自立的。他本人的主张,残留得很少,《论语》里面有下列的两项,却充分地可以表现他的精神。

“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子张》)

“执德不宏,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无)?”(同上)

临到危难的时候要把自己的生命拿出来,有所利得的时候先要考虑该不该受,度量要宽大,操持要坚忍……这些,岂是乡愿所能够做得到的!

《艺文类聚》[1]引《庄子》佚文“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贡为智,曾参为孝,颜回为仁,子张为武”,作为孔子向老子的介绍。这不一定是孔子自己的话,但可作为庄子或其后学对孔门五子的批评。“子张为武”,所根据的大约就是上面所述的那些精神吧。武与勇有别,屈原《国殇》“诚既勇兮又以武”,也是把武与勇分开来的。这就明显地表明:勇指胆量,武指精神了。

此外在《论语》中有关于子张和孔子的问对好多条,有“子张学干禄”,“问十世可知”,“问令尹子文”,“问善人之道”,“问明”,“问崇德辨惑”,“问政”,“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问高宗谅阴”,“问行”,“问仁”,“问从政”,大约是子张氏之儒所保留下来的一些记录。虽然主要是孔子所说的话,但可见子张所关心的是些什么问题,而且就是孔子的答辞也一定是经过润色,或甚至傅益的。例如像“问仁”和“问从政”两条,在《论语》中比较博衍,而和子张的精神却十分合拍,可能也就是出于傅益的例子。我现在把这两条整抄录在下边。

一、问仁: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

二、问从政: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尧曰》)

这最后的“有司”两个字恐怕有错误,和“虐、暴、贼”不类。《荀子·宥坐篇》载孔子语“慢令谨诛,贼也;今生也有时,敛也无时,暴也;不教而责成功,虐也;已此三者,然后刑可即也”,和这儿所说的前三恶相近,但无“有司”一项。两者参照,《论语》的文句较为整饬,可以知道润色傅益是在所不免的了。

照这些资料看来,子张氏这一派是特别把民众看得很重要的。仁爱的范围很广,无论对于多数的人也好,少数的人也好,小事也好,大事也好,都不敢怠慢。严于己而宽于人,敏于事而惠于费。这在表面上看来和墨家有点相似。大约就因为有这相似的缘故,子张氏的后学们似乎更和墨家接近了。《荀子·儒效篇》里面有骂“俗儒”的这么一段文字:

“(一)逢衣浅带,解果其冠,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二)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其衣冠行伪(为)已同于世俗矣,然而不知恶者;其言议谈说已无以异于墨子矣,然而明不能别。(三)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积足以掩其口,则扬扬如也;随其长子,事其便辟,举其上客(举读为与,言参与也),亿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数目字余所加。)

这应该是统括着“子张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子游氏之贱儒”而混骂的。我们把《非十二子篇》对于三派的分骂和这对照起来,便可以看出这里面的分别。子夏氏之贱儒是“正其衣冠,齐其颜色,赚然而终日不言”,和第一项相当。子游氏之贱儒是“偷儒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其力”,和第三项相当。那么第二项必然是指子张氏之贱儒了。因此子张氏之儒的“弟佗其冠”即是颓唐其冠,这和“解果其冠”不同,杨倞引或说“解果盖高地”,即是高拱起来的意思。故“解果其冠”即巍峨其冠,正与“逢衣浅带”为配。据此可知子夏氏一派讲究戴高帽子,宽衣博带,气象俨然;而子张氏一派讲究戴矮帽子,随便不拘,同乎流俗。“言议谈说已无以异于墨子”,可见这一派的后生已经是更和墨家接近了。《庄子·盗跖篇》有子张与满苟对话的一节,从子张的口里面说出了这样的话:

“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

把墨翟和仲尼对举,而让子张说出,可见做这个寓言者的心目中也是把子张看来和墨翟接近的。墨翟应该比子张迟,他在初本来是学过儒术的人,照时代上看来,倒应该说墨翟受了子张的影响。不过他们尽管有些相似,在精神上必然有绝对不能混同的地方,不然他们应该早就合流了。子张氏之儒的典籍缺乏,我们不能畅论其详,但我想,他们如有不容混同的差别,那一定是立场问题。子张氏在儒家中是站在为民众的立场的极左翼的,而墨子则是站在王公大人的立场。这应该是他们的极严峻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