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秦始皇这一位大人物,在他的思想、政见和其它一切的态度上,和吕不韦或他的一群可以说是正相反对的。我们认得清吕不韦,也就可以认得清秦始皇;反过来,我们假如认得清秦始皇,那也就更认得清吕不韦。他们是怎样正反对的呢?我们再来研讨一下秦始皇这一面的情形吧。
还是先从宇宙观和人生观上来说。和吕氏的无神论相对比,秦始皇是一位有神论者,而且沿守着秦人的原始信念,怀抱着一个多神的世界。《史记·封禅书》,“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以下所载,叙述得很详,天神地祇人鬼无所不有。“唯雍四畤,上帝为尊”,至上神的存在是维持着的。在他二十七年的时候“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信宫就是神宫,神者伸也,伸与信古字通用。天极者,据《史记·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这太一是上帝的别名,和吕氏的道的太一,同名而异实。故尔极庙应该就是至上神庙。
抱着那样一种多神的宇宙观当然怀着极浓厚的迷信。尽管《琅邪台刻石文》有着这样的话,“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而始皇自己却是更加“假”得厉害。不,他不是“假”,而是真的在信仰。你看,他不是在封泰山,禅梁父,听信一般方士的鬼话,求神山,求仙人,求不死药吗?他因“燕人卢生以鬼神事,因奏图录曰:‘亡秦者胡也’,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击胡”(三十二年)。这迷信的程度不是可以惊人的吗!他信仰鬼神,不仅认为鬼神可以祸福人,而且还相信可以用法术嫁祸于人。“祝官有祕祝,即有灾祥,辄祝祠移过于下”(《封禅书》)。
这群神分镇的宇宙,在他的心目中,是固定不变的,因此他不仅否认进化,而且否认变化。他自己就是至上神的化身,所以他的天下也应该万世不变,在他之后,要“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这都还是让了价的,事实是他自己想长生不老,一直活到“无穷”。
有趣的是他却相信了邹衍的“终始五德”之说: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本纪》二十六年)
“邹衍明于五德之传,而散消息之分,以显诸侯,而亦因秦灭六国,兵戎极烦,又升至尊之日浅,未暇遑也,而亦颇推五胜。而自以为获水德之瑞,更名河曰德水。而正以十月,色上黑。”(《历书》)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封禅书》)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同上)
奏上这“终始五德”的大约就是齐人徐市或博士齐人淳于越之流。承认天地不变,皇统万世一系的人,却又采用了这个循环变化的假说,在外表上显然是一个矛盾。但在始皇自己大约一点也不以为矛盾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尽可以这样想,使水德永远支配下去,不再转移为土德。
在采用邹衍说的这一点,和吕不韦的态度有部分的平行,但吕氏在原则上承认变化,而他是不承认的;吕氏同时采用了儒家相生的系统,以建寅之月为岁首,而他却以建亥之月为岁首。二者之间的距离可以说依然很大。
秦始皇的性格相当矛盾,有时也显然在和神鬼斗争。例如二十八年他东行郡县,“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又例如在他要死的那一年(三十七年),“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像这样,他的英雄气概真显得有点唐吉珂德式了。他和湘君斗,和海神斗,事实上是承认着有这样的神。其所以敢于和它们斗,是因为他自信就是上帝的化身,在权威上还要高一等或数等。
他的人生观自然是一位非命主义者,他不相信“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所以他想永远长生,而富贵始终在他自己的手里。他那么不可一世的人,被几位狡猾的方士便玩弄得和土偶一样。三神山没有着落,不死药落了空,仙人化为了烟霞,方士们逃跑了。但等他病得要死的时候,他依然“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他老先生可以说是死不觉悟的了。然而“凡生于天地之间,其必有死,所不免也”(《吕氏·节丧》),盖世的大英雄终也敌不过大限的来临,只好遗诏给他的长子扶苏:“与丧会咸阳而葬”。
他同时又是一位纵欲主义者,大约因为不相信命,所以敢于极端享乐。他的儿女相当多,二世胡亥是第十八位王子,就可以证明。读李斯的《谏逐客书》,可知在未兼并天下之前,已经有不少的郑、卫的声色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的赵女在他的周围,在既兼并天下以后,大兴土木,在咸阳北阪上仿造各国宫室,“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充满着“帷帐钟鼓美人”。就是在他死后,二世命“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真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女子。这只是他纵欲的一项。
其次是李斯所夸口的“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这正是秦始皇的空前的大享乐。“治驰道”一事书于二十七年,但这工程不止是一年的事,其比较详细的情形见《蒙恬传》与贾山《至言》。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史记·蒙恬传》)
这条路还没有通成,秦始皇便死了。司马迁自己是走过这一条路的,他在《蒙恬传》后的赞语里说:“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这只是北边的一条直道,大约修筑最迟。此外还有好几条直道,多少替我们留下了这项纪录的,却要感谢汉初的贾山了。他的《至言》——上汉文帝言治乱之道的奏疏是很可宝贵的文献。那里面说:
“〔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凭)以金椎,树以青松。”(《汉书·贾山传》)
这规模的宏大和修筑的合乎近代式,就是现今某些国家的公路都不见得能够赶上。这些直道在地下必然断片地还有留存,我相信将来在田野考古上一定会有发现的希望的。直道的修筑对于交通的沟通上是有了莫大的贡献,后来陈涉、吴广起义,周文的兵长驱直入,很快就到了戏下的,就是取的直道。但始皇筑这直道的动机却完全为的是“游观”,十年之间,五大巡行,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他的宫室的壮丽当然也很惊人:
“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庭小。……乃营作朝宫〔于〕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银河)抵营室也。”(《本纪》三十五年)
真是堂哉皇哉,前无往古。这在贾山的奏疏上也略有记述:
“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骛驰,旌旗不挠。”
两书所说的大小度数稍有出入,或者《史记》是据阿房前殿的大小而言,贾山是指朝宫全体而言的吧。《三辅黄图》也有记述,大小与《史记》同,而于内部构造较详。
“阿房宫亦曰阿城,惠文王造宫未成而亡,始皇广其宫规,恢三百余里。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表南山之巅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作阿房前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建五丈旗。以木兰为梁,以磁石为门。周驰为复道,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太极阁道抵营室也。”
这“三百余里”的数字是从《史记》“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而来,而更加夸大了一些,概称为“阿房宫”,大约是六朝人的语法吧。这些宫殿,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建起来固然不容易,烧起来却也太容易了。后来楚霸王入咸阳,一火而焚,三月不灭,想见当时四处放火的壮观。前有秦始皇,后有楚霸王,短期间便出了这么两位大豪杰,实在也只好说是天生一对了。但从建设重于毁坏这一点说来,我们是应该宽假秦始皇而痛恨楚霸王的。请注意:楚霸王原本是楚国的一位没落贵族。
阿房宫是毁灭了,但有有名的唐人杜牧的《阿房宫赋》流传。那虽然不免出于文人的幻想(因为阿房宫并未完成),却是把秦始皇穷奢极乐的精神表现得最为酣畅。
像这种极端纵欲的生活,和《吕氏春秋》中所主张的生活态度也真是相反到了极端。吕氏主张卫生,主张节欲,主张不可勉强。
“凡生之长也,顺之也。使生不顺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适欲。”(《重己》)
“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长也者非短而积之也,毕其数也。毕数之务,在乎去害。何谓去害?大甘、大酸、大辛、大苦、大咸,五者充形则生害矣。大喜、大怒、大忧、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则生害矣。大寒、大热、大燥、大湿、大风、大霖、大雾,七者动精则生害矣。故凡养生莫若知本。知本则疾无由至矣。”(《尽数》)
“凡食无强,厚味无以。烈味重酒,是以谓之疾首。食能以时,身必无灾。凡食之道,无饥无饱,是之谓五藏之葆。口必甘味,和精端容,将之以神气。百节虞欢,咸进受气。饮必小咽,端直无戾。”(同上)
像这些关于卫生的教条,就是现在看起来也是很合乎科学的。而对于秦始皇,也俨然就像在耳提面训的一样。但我想那位伟大的独裁者,对于吕氏这书一定是视为眼中钉的。
无形世界的神鬼既有等级,有形世界的生人也当然有等级,古时候“人有十等”的那种观念,在始皇的意识中是根深蒂固的。他是自命不凡的人,“以为自古莫及己”,除了少数的人他认为可以尊敬或利用,如茅焦、尉缭、韩非、王翦、蒙恬等人之外,其它都是亚流,天下的黔首不用说都是该受奴役的。这种不平等的观念也为《吕氏》书中所无有。吕氏不承认圣人是天生,而谓“圣人生于急学”(《勤学》)。人同是太一所造,阴阳所化,有贤有愚主要是由于后天的教养,故又说“成身莫大于学”(《尊师》)。“人与我同耳”(《察今》),这是多么平等的看法!故他主张以众人的勇力为勇力,以众人的耳目为耳目,以众人的智慧为智慧。“以众勇,无畏乎孟贲矣;以众力,无畏乎乌获矣;以众视,无畏乎离娄矣;以众知,无畏乎尧、舜矣。”但在秦始皇那样的大天才根本就看不起这一套。他本来就是贤于尧舜、明过离娄、力超乌获、勇赛孟贲的人,“自古莫及己”,连低级的神鬼都应该向他低头的,谁还要把你庸众当成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