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跳跃一步来研讨《吕氏》书中的政治主张吧。我在这儿要取一个巧,只想把一些重要的文句汇集起来,无须乎多事说明。

第一,他是反对家天下制的。

“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于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贵公》)

“置君非以阿君也,置天子非以阿天子也,置官长非以阿官长也。德衰世乱,然后天子利天下,国君利国,官长利官。此国之所以递兴递废也,乱难之所以时作也。”(《恃君》)

“天下之士也者,虑天下之长利而固处之以身。若〔人〕也,利虽倍于今而不便于后,弗为也;安虽长久而以私其子孙,弗行也。”(《长利》)

“诛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贤者,故可以为王伯。若使王伯之君,诛暴而私之,则亦不可以为王伯矣。”(《去私》)

第二,他是尊重民意的。

“先王先顺民心。”(《顺民》)

“凡举事必先审民心然后可举。”(同上)

“宗庙之本在于民。”(《务本》)

“圣人南面而立,以爱利民为心。”(《精通》)

“仁人之于民也,可以便之,无不行也。”(《爱类》)

“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为务故也。”(同上)

“上世之王者众矣,而事皆不同;其当世之急,忧民之利,除民之害,同。”(同上)

“凡君之所以立,出乎众也。(言自众举出。)立已定而舍其众,是得其末而失其本。得其末而失其本,不闻安居。……夫以众者,此人君之大宝也。”(《用众》)

“民无常用也,无常不用也,唯得其道为可。”(《用民》)

“执民之命,重任也,不得以快意为故(事)。”(《行论》)

“暴虐奸诈之与义理反也,其势不俱胜,不两立。”(《怀宠》)

第三,他是赞成修齐治平的哲人政治的。

“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故曰: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执一》)

“主道约,君守近。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其索之弥远者,其推之弥疏;其求之弥强者,其失之弥远。”(《论人》)

“成身莫大于学。身成则……为人君弗强而平矣;有大势,可以为天下正矣。”(《尊师》)

“圣人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先己》)

“圣人组修其身,而成文于天下。”(同上)

“圣人行德乎己,而四荒咸饬乎仁。”(《精通》)

第四,他讴歌禅让。

“尧、舜贤者也,皆以贤者为后,不肯与其子孙,犹若立官必使之方。今世之人主皆欲世勿失矣,而与其子孙,立官不能使之方,以私欲乱之也。”(《圜道》)

“败莫大于愚。愚之患,在必自用。自用则戆陋之人从而贺之。有国若此,不若无有。古之与贤,从此生矣。非恶其子孙也,非徼而矜于名也,反(返)其实也。”(《士容》)

“自上世以来,天下亡国多矣,而君道不废者天下之利也。故废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恃君》)

第五,他主张君主无为。

“君也者处虚。素服而无智,故能使众智也。智反无能,故能使众能也。能执无为,故能使众为也。无智、无能、无为,此君之所执也。”(《分职》)

“善为君者无识,其次无事。有识则有不备矣,有事则有不恢矣。不备不恢,此官之所以疑,而邪之所从来也。”(《君守》)

“得道者必静,静者无知。知乃无知,可以言君道也。”(同上)

“大圣无事而千官尽能。”(同上)

“作者忧,因者平。惟彼君道,得命之情。故任天下而不强(上声)。”(同上)

“古之王者,其所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术也;为者,臣道也。”(《任数》)

“凡君也者处平静,任德化,以听其要。”(《勿躬》)

“明君者非遍见万物也,明于人主之所执也。有术之主者,非一自行之也,知百官之要也。知百官之要,故事省而国治也。”(《知度》)

“有道之主,因而不为,责而不诏;去想去意,静虚以待。不伐之(其)言,不夺之(其)事,督名审实,官复自司。以不知为道。以奈何(好问也)为宝。”(同上)

“凡主有识,言不欲先。人唱我和,人先我随。以其出为之入,以其言为之名。取其实以责其名,则说者不敢妄言,而人主之所执其要矣。”(《审应》)

“贤主劳于求人,而佚于治事。”(《士节》)

“古之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官事,得其经也。不能为君者,伤形费神,愁心劳耳目,国愈危,身愈弱,不知要故也。”(《当染》)

“天子不处全,不处极,不处盈。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博志》)

“用则衰,动则暗,作则倦。衰、暗、倦,三者非君道也。”(《勿躬》)

“人主好以己为,则守职者舍职而阿主之为矣。”(《君守》)

“人主以好暴示能,以好唱自奋;人臣以不争持位,以听从取容;是君代有司为有司也。”(《任数》)

“亡国之主必自骄,必自智,必轻物。自骄则简士,自智则专独,轻物则无备。无备召祸,专独位危,简士壅塞。欲无壅塞,必礼士;欲位无危,必得众;欲无召祸,必完备。三者,人君之大经也。”(《骄恣》)

“世主之患,耻不知而矜自用,好愎过而恶听谏,以至于危。耻无大乎危者。”(《似顺》)

“人主之所惑者……以其智强智,以其能强能,以其为强为。此处人臣之职也,而欲无壅塞,虽舜不能为。”(《分职》)

“俗主亏情,故每动为亡败。……其于物也,不可得之(是)为欲,不可足之为求,大失生本。民人怨谤,又树大雠;意气易动,跻然不固;矜势好智,胸中欺诈;德义之(是)缓,邪利之急。身以困穷,虽后悔之,尚将奚及?巧佞之(是)近,端直之远。国家大危,悔前之过,犹不可及。闻言而惊,不得所由;百病怒起,乱难时至。以此君人,为身大忧。”(《情欲》)

“天下为公”这样的话,在现在说起来,当然是很平常的了。但在家天下的时代,尤其是在奴隶领主政权的时代,那应该具有一种钢铁的声音。既认“天下为公”,自然就是把天下国家的主体移到了人民身上来。处理天下国家的事当然也就是人民的事,但人民要选择贤者来处理,所以说:“君之所以立,出乎众”。君必定要贤人才可以做得,为了要代代都是贤人,那就只好采取禅让的方式,未成为奴隶制前的原始社会,的确也是这样的。但后来奴隶制成立,成为了家天下的方式,君位竟由子孙继承了。以子孙来继承君位,那为君的人便不能保证代代都是贤人。照理想上说来,自然是以恢复禅让制为最好,但这不是那么轻易办得到的。而且在战国中叶,燕国的王哙与子之演过一次禅让的闹剧,闹出了笑话,自不免为当时学者间的禅让说的一个打击,因而便有君主无为的想法出来。那样,如人君贤固然好,如不贤也就不致坏事了。故儒家主张“恭己正南面,垂拱而治”,道家主张“无为而治”,就是法家也是同样,只是主张用“术”(手腕)而已。只有墨家不同,它是绝端主张强力躬行的。

《吕氏》书中的关于政治理论的系统大体上是因袭儒家,虽然在君道一层颇近于道家,有时甚至有些法家的气息(如上举《审分览》语)。无疑,吕不韦本人倒可以说是一位进步的政治家,不然他是不会容许这种理论在他的名下综合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