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子毫无疑问是韩非思想的源泉,但也并不是唯一的源泉。韩非在先秦诸子中为最后起,他的思想中摄收有各家的成分,无论是作为亲人而坦怀地顺受,或作为敌人而无情地逆击。对于老子思想虽然也逆击了它,而主要的还是顺受的成分为多。对于儒家的态度便是两样,那主要的是无情的逆击,而只走私般地顺受了一些。
韩非攻击儒家的态度在先秦诸子中恐怕要算是最猛烈的。虽然我们知道原始法家出于儒,但他对此并不曾感谢。我们再根据《史记》,也知道他曾“与李斯俱事荀卿”,是荀子的门人,而在他的书中并不曾称述过他的这位老师。仅仅有两处泛泛地提到,其中有一处是有问题的,“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难三》),于事无征,于时过早,这位孙卿不必就是荀卿。另一处见《显学篇》:
“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
这儿所说的“孙氏之儒”当然便是荀卿子之徒。整个《显学篇》是骂儒家和墨家的,而骂儒的成分要占百分之七十,荀子当然也就在被骂之列了。他们的学说是“愚诬之学,杂反之辞”,是乱天下的根本,这当然是在斥骂老师。根据荀子的理论“言而不称师谓之畔,教而不称师谓之倍(背)”(《大略篇》,与此相类似之语亦见《吕氏春秋·尊师篇》),韩非无疑是荀卿的叛逆徒了。
大约古时候研究学问的人也是有两种态度的,一种是为学习而研究,另一种是为反对而研究。或者韩非的研究儒家,师事荀子,也正如我们之研究敌情,法官之研究罪犯那样吧。韩非对于儒家的理论很有研究是毫无问题的,他所抱的是全面反攻的态度,务必要屠其徒,火其书而后快。凡是儒家的东西差不多没有一样不受严厉的反对。君位继承上的禅让说是大成问题的,征诛说也同样,在他看来,禅让征诛不外就是劫弑,而尧、舜、汤、武也就是“奸劫弑臣”。
“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说疑》)
“尧、舜、汤、武,或反君臣之义,乱后世之教育也。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忠孝》)
但是禅让这种制度并不是儒家的创说,而是原始社会或未开化民族中的一种普遍存在的民主雏形,这在韩非也是知道,而且说得似乎比任何人都还要明白晓畅的。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
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恶臭而伤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五蠹》)
这或许也只是转述当时学者间的口碑,所谓有巢氏和燧人氏这种“圣人”或神性的英雄并不必真正有,但“民悦之使王天下”,王是人民选举出来的这种《民约论》的见解,确实是道破了原始社会的实际。儒家是根据这种事实把它夸大起来,发挥为“选贤举能”的禅让说,公平地看来,是站在人民立场的对于父子相承的奴隶统治权的革新理论。绝对主张君权的韩非当然忍受不了。而要反对这种理论,较合理的办法,自然是当承认论敌所根据的事实,因为事实是最大的威力,无可抗抵的,而须对于这事实加以别种看法,简捷了当地说,便是曲解。而曲解的原则也最好是根据论敌所根据的原则,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正是韩非的拿手好戏。儒家倡导禅让说,目的是在“变”,好罢,我就把“变”这枝矛来攻打你禅让说的盾。世道是在变的,适于古代的不必适于今,“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五蠹》)。简单一句话归总,便是不合时宜,反动!结论呢?——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同上)
这是多么冠冕堂皇呀!有这演变的根据,你尧、舜禅让的那种原始落后的玩艺儿算得什么呢!你那套简单透顶的东西,丝毫也值不得赞美。我替你戳穿吧!其所以有那种玩艺儿的产生,是因为古时候的生活太苦,做帝王的人所过的生活还赶不上看门头儿,所以什么人都能够让得来,你尧、舜又有什么稀奇呢?但在现今,世道是变了。你就要叫一个县官让位,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斲,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这种议论,在《五蠹篇》中很是畅所欲言地叙述着,而在《八说篇》中也有同样的叙述:
“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古者寡事而备简,朴陋而不尽,故有珧蜃(铫耨)而椎车者。古者人寡而相亲,物多而轻利易让,故有揖让而传天下者。然则行揖让,高慈惠,而道仁厚,皆椎政也。处多事之时,用寡事之器,非智者之备也。当大争之世,而循揖让之轨,非圣人之治也。故智者不乘椎车,圣人不行椎政。”
两处所说的“上古”、“中世”、“当今”,约略相当于现今所说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韩非去古未远,他对于古代的这种划分是正确的。只他是主张君主本位的人,在由奴隶统治转化为封建统治的过程中,他所强调的是要既存的奴隶主蝉联而为封建主,与那种人民本位的选贤举能的办法不两立。连“县令”的世家权都要替它辩护,帝王的世袭当然要视同神圣了。
在他的想法,帝王是无须乎贤者能者的,只要有法有术,就是中庸的人都可以充任,甚至就是桀、纣也不要紧。他明白地说着“恃术而不恃信”(《外左下》),“上法而不上贤”(《显学》),“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主道》)。做主上的人只要你有办法,有手腕,尽可以骄奢淫逸也没多大问题;反过来,假如你没有办法,没有手腕,你就不骄奢淫逸也不见得可以保持你的地位。——“有术之主,信赏以尽能,必罚以尽邪,虽有驳行,必得所利”(《外左下》)。“有术而御之,身坐于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臞,犹未有益”(《外左上》)。
有威就要用,不用是你自己倒楣,有福就要享,不享是你自己造孽。
“虎豹必不用其爪牙,而(则)与鼷鼠同威。万金之家必不用其富厚,而(则)与监门同资。有土之君,悦人不能利,恶人不能害,索人欲畏重己,不可得也。”(《八说》)
“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释其爪牙而使狗用多,则虎反服于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释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二柄》)
“虎豹之所以能胜人执百兽者,以其爪牙也。当(傥)使虎豹失其爪牙,则人必制之矣。今势重者人主之爪牙也,君人而失其爪牙,虎豹之类也。”(《人主》)
虎豹在韩非子的意念中似乎是超人一样的动物,可以说是“超兽”。后世称虎为“山中之王”,大约也就是从韩非思想的实践所得到的印证吧。虎豹之有爪牙,在你做人做狗的弱者虽然说它们残暴,然而此正虎豹之所以能为“山中之王”。桀、纣之有势重,在你做奴隶做百姓的人虽然怨恨,然而此正桀、纣之所以成其为“新圣”。
做人君的既然尽可以不贤不智,甚至骄奢淫逸,做人臣的也当然不要你具备什么仁义道德,只要能够用来作为压制人民的工具的,便是能员,便可以置之高位。——“治法之至明者,任数不任人”(《制分》)。人格是不要的,只要工具,只要“狗”。君臣的关系,在韩非有两种看法,一种是看成牧畜,另一种是看成买卖。看成牧畜是旧式的看法,即是奴隶制时的因袭观念。他爱说“明君之畜其臣也”云云(见《爱臣》与《二柄》等)那样的话,便是说君之有臣如牲畜犬马。最坦白地是比之如“畜乌”。
“明主之牧臣也,说在畜乌。……驯乌者断其下翎,则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驯乎?夫明主畜臣亦然。令臣不得不利君之禄,不得无服上之名,……焉得不服?”(《外右上》)
你看这是把人当成人在看待的吗?这当然是旧式的,但另一种买卖式的看法,却十分新式而彻底。他说“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重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难一》),从算盘上来看出君臣,不用说是雇佣关系的反映,确实是另一个时代的新观念。在韩非当时,雇佣关系,在社会上是已经建立了,他的书中便有很好的证据。
“夫卖庸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钱易者,非爱庸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急耕耘,胥尽巧而正畦陌者,非爱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钱布且易云也。”(《外左上》)
把这样的关系反映到君臣的关系上来,使牲畜的看法一变而为买卖的看法,的确是十分新鲜。但这个新鲜的观念却不是韩非所发明的,除掉是社会关系的反映之外,发明的优先权属于田鲔。《外储说右下》引“田鲔教其子田章曰:主卖官爵,臣卖智力”,这更说得直捷了当。田鲔,《御览》八百二十八引作田修,大概是齐国的人吧,时代想不会离韩非太远。
无论看成牲畜,或看成买卖,总之是在打算盘,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讲。君既是虎豹,臣也就应该甘心做爪牙,只要把老百姓镇压得住,摄取他们的血汗与生命,那就国富兵强,主安位尊,而天下太平了。故尔说:“君不仁,臣不忠,则可以霸王矣”(《六反》),“君通于不仁,臣通于不忠,则可以王矣”(《外右下》)。不过这儿的“臣不忠”却须得注释,这并不是说做人臣的人敢于“不忠”,而是只要你化成机械,照着命令行事,没有什么自意识上的忠不忠可言。不用说照着道家惯用的逻辑,“不忠”也就是大忠了。“有道之方,不求清洁之吏,而务必知之术”(《八说》),“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奸劫弑臣》)。同样,便是有使人不得不忠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忠为我。你就要“不忠”吧,你也不敢不忠。忠非出于自意识,故谓“臣通于不忠”。
这些见解很明显地和儒家作正面的反对,但要说他没有受儒家的影响吧,却不是那样。他在骨子里是把荀子的“法后王”和“性恶”说作为现实的根据而把自己的学说建立了起来。性恶说和道体观本来是不调和的,但道是全,物是偏,“道既不同于万物”,不调和也就应该不调和了。法后王与体道说也是不调和的,但道是万变不息,日日翻新,有这一“变”,不调和也就正成为大调和了。好在韩非子的目的是在利,并不一定要讲理;只要这样讲有利,便万事亨通,那倒不管你有理没有理。有理而无利,你就有理又怎么样?没有理而有利,我就没有理你又把我怎么样?“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韩非子是主张“力”的人,是一个伟大的兵;他的“力”就是理,利就是理,诡辩就是理。
他是把一切的人看成坏蛋的,所谓“君人南面之术”的另一种秘诀,也就是要把一切的人看成坏蛋。所以一切的人都不可信,“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备内》)。臣下无骨肉之亲固不足信,就是有骨肉之亲的自己的妻室、儿女、父老、兄弟,也同样的不可信,因为这些都是“奸劫弑臣”的媒介,而其本身也最有可能成为“奸劫弑臣”。请读他的《八奸篇》吧。“凡人臣之所道(由)成奸者有八术:一曰在同床,……二曰在旁,……三曰父兄,……四曰养殃,……五曰民萌,……六曰流行,……七曰威强,……八曰四方”。同床的夫妇孺子,在旁的左右近习,以及父兄,是居于“八奸”的首三位的。《八经·起乱篇》也说:“乱之所生六也,主母、后姬、子姓、弟兄、大臣、显贵”。再读他的《备内》吧,那儿把“在同床”的第一奸说得更为具体了。
“为人主而太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为人主而太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傅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适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早死者。何以知其然?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语曰:‘其母好者其子抱’,然则其为之反也,‘其母恶者其子释’。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人事好色之丈夫,则身见疏贱,而子疑不为后。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唯母为后而子为主,则令无不行,禁无不止,男女之乐不减于先君,而擅万乘不疑,此鸩毒扼昧之所以用也。”
虽然这也是常识,却亏他想得周到(如“男女之乐不减于先君”),也说得剔透。韩非子的本领本来就在这些地方见长,他能够以极普通的常识为根据,而道出人之所不能道,不敢道,不屑道。所以他的文章,你拿到手里只感觉到他的犀利,真是其锋不可当。然而他这项利器是很容易给折断的。他只是抓到一个变例便把它扩大起来成为一般。赵王、丽姬并不是没有那样的人,鸩毒扼昧也并不是没有那样的事,但古今来究竟有几位赵王、丽姬,有几件鸩毒扼昧呢?你要说是因为严刑峻法制止了它吧,但这种事变却常常发生于刑罚最严厉的时代与政治最专制的国家,就好像在和极端王权论者开玩笑一样。总之,以变例为一般,那是诡辩,那是横道理,充其量只能够自圆其说而已。
同样,他掊击仁义,也有掊击仁义的根据。他知道人是有好恶心的,好利而恶害。要使人不敢为非作歹,那便要利用这好恶心,严刑以警之,信赏以诱之。——“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八经》)
他不相信人是可以自行为善的,人根本是坏东西,所以须得想方法来使他不得为恶。善恶的标准是什么呢?有利于尊主安国的便是善,反之便是恶,国是主的国,简单点,便是以主的安全尊严为唯一的标准。
“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恃人之以爱为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为者安矣。”(《奸劫弑臣》)
“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圆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圆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圆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不恃赏罚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则?国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显学》)
“自圆之木”、“自直之箭”固然是很少,乃至没有。“自善之民”也可以说是没有的。木箭必待隐栝而后成为轮矢,人也必须加以人工然后才成为善人,这也可以说是没有问题的。然而人并不等于木箭,隐栝之道也并不限于刑罚,而在韩非子则在二者之间差不多完全画着等号。人是有自意识的,毕竟和木箭不同,而相当于隐栝的加工最重要的是教育与学习,而在韩非子差不多是完全把这些除外了。在他是除明法之外无教育,除耕战之外无学习,假使是有,那便是“二心私学”,那是该当铲除的。而所谓仁义道德,所谓德政,都是宽缓败法的东西,也就是“卑主危国”的东西。——“今世皆曰:尊主安国者必以仁义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国者之必以仁义智能也。故有道之主,远仁义,去智能,服之以法。”(《说疑》)
何以见得仁义的德政便不及严刑峻罚的“法治”呢?自然,在好辩的韩非子也不能不有他的辩论,同样,读起来也是很犀利的。
“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显学》)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五蠹》)
“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无爱,令之行于民也万父母。父母积爱而令穷,吏用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且父母之所以求于子也,动作则欲其安利也,行身则欲其远罪也。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亲以厚爱关子于安利而不听,君以无爱利求民之死力而令行。明主知之,故不养恩受之心,而增威严之势。”(《六反》)
“慈母之于弱子也,爱不可为前。然而弱子有僻行,使之随师,有恶疾,使之事医。不随师,则陷于刑,不事医,则疑于死。慈母虽爱,无益于振刑救死,则存子者,非爱也。子母之性,爱也。臣主之权,策也。母不能以爱存家,君安能以爱持国?”(《八说》)
就这样也由极明显的常识生发出他的大道理,使你任何人看了都只觉得是颠扑不破。但这幻术的机关也同样是容易揭破的,这也不外是把变例扩大而为一般,慈母之子不必都是败子,败子只是子中的变例,但他却抓着慈母有败子,便扩大而为凡慈母之子皆败,更扩大而为凡人类皆败。慈母之爱固有所穷,他抓紧着这有所穷,便扩大而为慈母之爱无不穷。在这有所穷的地方而严威适足以济之,他顺手又把这严威的效用扩大而为无所穷。这就是韩非子的秘诀,戳穿了却是一项纸老虎。同样也可以用常识来反问一下的。慈爱是那样有害的东西,那么把慈爱完全除掉了会是怎样呢?假使没有慈母之爱,那根本可以没有人,还不忙问你这人是善还是恶。假使没有慈母之爱,韩非子在生下来的几天之内便可以饿死,当然不会有工夫来发展他这慈爱无用的学说了。
韩非子的学说,无疑是走私式的受了荀子的影响,但他这样的“刻激寡恩”,荀子却不能负责。荀子提倡人性恶,他的结论是强调教育与学习,目的是使人由恶而善。韩子不是这样,他承认人性恶,好,就让他恶到底,只是防备着这恶不要害到自己,而去充分地害人。“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尽其力是奴役,用其死是侵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用不着人,只需要牛马和豺狼。因而只需要鞭策驾御,不需要其他。
荀子法后王,那也不过是“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意思,自然也就是强调教化、崇尚礼乐、敦笃政令的归纳。教化是随时运而进展的,礼乐行政以周代为隆崇。而韩子眼目中的“新圣”却就是他自己,或者就是比他年轻一辈的秦始皇。商鞅、申不害自然都是他的老师,而他对于他们都不满足——“申子未尽于术,商鞅未尽于法”(《定法篇》依顾广圻校本)。秦,却是他理想中的国家——“夫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不慕而治强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毕也”(《外左上》)。秦后来是“帝”了,“治”可以说是“毕”了,照韩非子的理论,毫无疑问的是“巍巍乎强哉,吾从秦”了。
总之,荀子还侧重人民,韩非则专为帝王,他们纵然有过师弟的关系,但他们的主张是成了南北两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