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思想体系

二 孔子的思想体系

孔子的基本立场既是顺应着当时的社会变革的潮流的,因而他的思想和言论也就可以获得清算的标准。大体上他是站在代表人民利益的方面的,他很想积极地利用文化的力量来增进人民的幸福。对于过去的文化于部分地整理接受之外,也部分地批判改造,企图建立一个新的体系以为新来的封建社会的韧带。廖季平、康有为所倡道的“托古改制”的说法确实是道破了当时的事实。

一个“仁”字最被强调,这可以说是他的思想体系的核心。

“仁”字是春秋时代的新名词,我们在春秋以前的真正古书里面找不出这个字,在金文和甲骨文里也找不出这个字。这个字不必是孔子所创造,但他特别强调了它是事实。仁的内涵究竟是怎样呢?虽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说,我们且在《论语》里面去找寻一些可供归纳的资料吧。

一、“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颜渊》)

二、“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

三、“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

四、“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

五、“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切也。……为之难,言之得无切乎?’”(同上)

六、“刚毅木讷近仁。”(《子路》)

七、“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又见《阳货》)

八、“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

九、“仁者先难而后获。”(《雍也》)

从这些辞句里面可以看出仁的含义是克己而为人的一种利他的行为。简单一句话,就是“仁者爱人”。但古时候所用的“人”字并没有我们现在所用的这样广泛。“人”是人民大众,“爱人”为仁,也就是“亲亲而仁民”的“仁民”的意思了。“巧言令色”是对付上层的媚态,媚上必傲下,故他说“鲜矣仁”。“巧言令色”之反即为“刚毅木讷”,对于上层能如此,对于下层也不过如此,所以他说“近仁”。因此我们如更具体一点说,他的“仁道”实在是为大众的行为。

他要人们除掉一切自私自利的心机,而养成为大众献身的牺牲精神。视听言动都要合乎礼。(就是“复礼”,复者返也。)礼是什么?是一个时代里所由以维持社会生活的各种规范,这是每个人应该遵守的东西。各个人要在这些规范之下,不放纵自己去侵犯众人,更进宁是牺牲自己以增进众人的幸福。要这样社会才能够保持安宁而且进展。要想自己站得稳吧,也要让大家站得稳;要想自己成功吧,也要让大家成功。这是相当高度的人道主义,要想办到这样的确不大容易,所以说“为之难”。他也这样叹息过:“我还没有看见过从心坎里喜欢仁的人,也没有看见过从心坎里恨不仁的人。……只要有人能够有一天把自己的力量用在仁的身上,我还不相信有什么力量不够的事情。从心坎里欢喜仁的人,从心坎里恨不仁的人或许有的吧,但我还没有看见过。”这也许是他有所愤激的时候说的话吧:因为在他的门徒们里面有一位颜渊,便是“其心三月不违仁”的人。三个月不改变仁者的心肠或许还短了一点,“其他的人便只是偶而仁一下而已。”孔子的理想,是要:“无终食之闲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尽管是怎样的流离困苦,变起仓卒,都不应该有一顿饭的时刻离开了为大众献身的心。这是要自己去求的,自己去做的,并不是高喊人道主义而希望别人给我些什么恩惠。这也并不在远处,就在自己的身边,也就在自己的身上。

“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同上)

仁既是牺牲自己以为大众服务的精神,这应该是所谓至善,所以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只要你存心牺牲自己以维护大众,那就干什么事情都是好的。你既存心牺牲自己,不惜“杀身成仁”,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又还有什么不能够敢作敢为的呢?在这些场合就是先生在前也不能和他推让,他不做,我也要做。所以他说:“仁者不忧”,“仁者必有勇”,“当仁不让于师”。

但是仁是有等次的,说得太难了,谁也不肯做,故教人以“能近取譬”。或者教人去和仁人一道慢慢地濡染,这就叫作“亲仁”,也就是所谓“里仁为美”。人对于自己的父母谁都会爱的,对于自己的儿女也谁都会爱的。但这不够,不能就说是仁,还得逐渐推广起来,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假使推广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你是确确实实有东西给民众而把他们救了,那可以说是仁的极致,他便称之为“圣”了。他认为尧、舜便是比较接近于这种理想的人格。

孔子曾说“吾道一以贯之”,但他自己不曾说出这所谓“一”究竟是什么。曾子给他解释为“忠恕”,是不是孔子的原意无从判定。但照比较可信的孔子的一些言论看来,这所谓“一”应该就是仁了。不过如把“忠恕”作为仁的内涵来看,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这两个字和“恭宽信敏惠”也没有什么抵触。恭与信就是忠,是克己复礼的事。宽与惠就是恕,是推己及人的事。敏是有勇不让,行之无倦的事。

这种由内及外,由己及人的人道主义的过程,应该就是孔子所操持着的一贯之道。他在别的场合论到君子上来的时候,是说“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所说的就是这一贯的主张了。“修己以敬”是“克己复礼”;“以安人”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安百姓”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故尔他说“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也和“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是一样的意思了。

这种所谓仁道,很显然的是顺应着奴隶解放的潮流的。这也就是人的发现。每一个人要把自己当成人,也要把别人当成人,事实是先要把别人当成人,然后自己才能成为人。不管你是在上者也好,在下者也好,都是一样。但要做到这一步,做到这一步的极致,很要紧的还是要学。人是有能学的本质的,不仅在道义上应该去学仁,就是在技艺上也应该去学要怎样才可以达到仁的目的。立人立己,达人达己,不是专凭愿望便可以成功的事情。因而他又强调学。《论语》一开头的第一句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究竟学些什么呢?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应该都在所学的范围之内,而他所尤其注重的似乎就是历史,看他自己说他“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说“好古敏以求之”,可见他是特别注重接受古代的遗产。看他把一些古代的人物如尧、舜、禹、汤、文、武尤其周公,充分地理想化了,每每在他们的烟幕之下表现自己的主张,即所谓“托古改制”。他之注重历史似乎也有一片苦心。

除这“好古”之外,还有一种求学的法门便是“好问”。“就有道而正焉”,“不耻下问”,便是这一法门的指示。故尔他说:“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而他自己是“入太庙每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大概在一定的范围内,什么事都可以学,什么人都可以问。这一定的范围赋有道德的属性和政治的属性,这差不多是先秦诸子的通有现象,严格地说来,先秦诸子可以说都是一些政治思想家。为什么有这样的通性呢?那是因为为士的阶层所制约着的原故,士根本就是一些候补官吏。所谓“学而优则仕”,“学古入官”,倒不限于儒者,就是墨法名道诸家都是一样。“士者所以为辅相承(丞)嗣(司)者也”(《尚贤》上),这是墨子的士观。“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齐策》),这是道家颜斶的士观。可知学为士就是学为官,不是学为农,学为工,学为商。工农商之能成其为学,又是资本主义社会成立以后的事了。但在这学为官的范围内,“夫子”倒的确是“焉不学,而亦何尝师之有”的。

在这个范围以外那就成问题了。樊迟请学稼,他说“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他说“吾不如老圃”。农为他所不曾学,也为士所不必学,故接着他还斥责樊迟为“小人”。他说:“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问农没有答出,却来这么一套不相干的政治理论,显然樊迟的问是逸出了士学的范围的了。墨子也和这是一样,他说过:“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一妇之织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鲁问篇》)。这是当时为士者的通识。和这不同的就只有一些避世之士和后起的一部分道家而已。但那出发点是超现实的独善主义,我们是须得注意的。

工艺似乎学过。孔子自己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说:“吾不试,故艺”(试是浅尝之意)。这些艺能,大约不是指射御之类吧,射御是君子所必学的,不能视为鄙事或贱艺。

商是不曾学过的,也是为士者所不应该学的。子贡会经商,他说他“不受命而货殖”,而他自己是“罕言利”,又说“喻于利”的是小人。

他是文士,关于军事也没有学过。卫灵公问阵,他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接着便赶起车子跑了。不过他也并不如旧式注家所拟议的那样看不起军旅之事。为政之道,他既主张先“足食足兵”,又还说过,“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那类的话。军事的学习虽也是士的分内事,只是他对于这方面没有充分地研究过而已。

他为人为学倒很能实事求是,主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主张“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可疑的,靠不着的,不肯乱说。又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次第)也”,可见他是很能够注重客观观察的。“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个经验之谈很有价值,可见他是反对冥想那种唯心的思维方法的。但他也并不泯却主观,一味的成为机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必须主观与客观交互印证,以织出一条为人为己的道理,然后他才满足。

然而时代限制了他,他肯定人类中有“生而知之”的天才,他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盲)斯为下矣。”又说:“上智与下愚不移。”不移的下愚,我们能够承认其存在,如早发性痴呆症,那的确是没有办法的。生而知之的上智,却完全是莫须有的幻想。不过,好在他自己还不曾自认是生而知之的人。他自己的述怀是:“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故他所强调的还是“学而知之,困而学之”的步骤。他自己的敏求是到了“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程度的;他教人好学也要“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又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他的十五志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那个简略自传,也表示着他一生都在困学敏求当中过活。

他注重历史,因而也注重根据。“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他是不谈的。要考证夏礼和殷礼,他嫌在夏后的img国和殷后的宋国都无可征考,因为“文献不足”。儒家的典籍当中,《诗经》大约是由他开始搜集的吧。他已经屡次说到“《诗》三百”的话上来,又曾提到《雅》和《颂》。这一部最早的古诗总集里面,夏诗自不用说,就连殷诗也一篇都没有,《商颂》是宋襄公时正考父所作的东西。《书经》的情形稍微不同。这部书虽然也在他所“雅言”之例,但他很少征引。大约在他当时并不曾搜集到好多篇章吧。他把《诗经》看得特别重要,看来似乎是他所使用的极重要的一部教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可见他是特别注重诗教,也就是情操教育了。学诗不仅可以增广知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且可以从政,可以做外交官,据说都能因此而做得恰到好处。这大约是由于诗里有民间疾苦,有各国风习,有史事殷鉴,也有政治哲理的缘故吧。把好多优美的古诗替我们保留了下来,单只这一点,应该也可以说是孔子的功绩。

诗与乐是联带着的,孔子也特别注重音乐。他自己喜欢弹琴,喜欢鼓瑟,喜欢唱歌。“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可见他学唱歌是怎样的用心。“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见他对于音乐又是怎样的陶醉。他把音乐不仅视为自我修养和对于门人弟子的情操教育的工具,而且把它的功用扩大起来,成为了治国平天下的要政。这是“与民偕乐”的意思,便是把奴隶时代的贵族们所专擅的东西,要推广开来使人民也能共同享受。这一点不仅表示了这位先驱者充分地了解得艺术价值,而且也显豁地表示了他所代表着的时代精神。不过时代也依然限制了他。他所重视的乐是古代的传统,也就是古乐。他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虽不必是舜乐,《武》也不必作于周武王,但总之都是古乐。当时和这古乐对峙的已经有新音乐起来,便是所谓“郑声”,这新音乐却为他所不喜欢,他斥之为“淫”。郑声和《韶》、《武》,我们都听不见了,无从来加以覆勘,但据我们的历史经验,大凡一种新音乐总比旧音乐的调子高,而且在乐理、乐器、乐技上也照例是进步的,故尔所谓“郑声淫”的“淫”应该是过高的意思,绝不是如像《毛毛雨》之类的那种所谓靡靡之音,倒是可以断言的。

礼,不用说也是学的极重要的对象。礼,大言之,便是一朝一代的典章制度;小言之,是一族一姓的良风美俗。这是从时代的积累所递传下来的人文进化的轨迹。故有所谓夏礼、殷礼、周礼。但所谓夏礼、殷礼都已文献无征,“无征不信”,故他所重视的是“郁郁乎文哉”的周礼。他特别崇拜周公,以久“不复梦见周公”为他衰老了的征候而叹息。其实乱做梦倒是衰弱的征候,他的晚年之所以“不复梦见周公”,倒足以证明他已经超过了周公的水准了。周公在周初固然是一位杰出的人物,特别在政治上,但所有一切的周礼相传为周公所制作的,事实上多是出于孔子及其门徒们的纂集与假托。

禮是后来的字,在金文里面我们偶尔看见有用豊字的,从字的结构上来说,是在一个器皿里面盛两串玉具以奉事于神,《盘庚篇》里面所说的“具乃贝玉”,就是这个意思。大概礼之起起于祀神,故其字后来从示,其后扩展而为对人,更其后扩展而为吉、凶、军、宾、嘉的各种仪制。这都是时代进展的成果。愈望后走,礼制便愈见浩繁,这是人文进化的必然趋势,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把它呼唤得起来,也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把它叱咤得回去的。周公在周初时曾经有过一段接受殷礼而加以斟酌损益的功劳,那是不抹杀的事实,但在孔子当时的所谓周礼又已经比周公时代更进步了。虽然或者说为更趋形式化了要妥当一些,但在形式上也总是更加进步了的。田制、器制、军制、官制,一切都在随着时代改变,没有理由能说总合这一切的礼制全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孔子在春秋末年强调礼制,可以从两点来批判他,一层在礼的形式中吹进了一番新的精神,二层是把“不下庶人”的东西下到庶人来了,至少在精神方面。“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他并没有专重钟鼓玉帛等礼乐之外形。“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他是把仁道的新精神灌注在旧形式里面去了。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治)也宁戚。”(《论语·八佾》)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

这些是表现着他的进步精神。野人就是农夫,他们所行的礼和乐虽然是非常素朴,然而是极端精诚。把精神灌注上去,把形式普及下来,重文兼重质,使得文质彬彬,不野不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那倒是他所怀抱的理想。这应该也就是他的礼乐并重的根据吧。礼偏于文,乐近于质,他把这两者交织起来,以作为人类政治生产的韧带,这层是他的政治哲理的一个特色,我们是不能否认的。“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他是把人文主义推重到了极端了。

不过就在礼这一方面,时代也依然限制了他。他在形式上特别注重古礼,就和他在乐的方面注重《韶》、《武》而要“放郑声”的一样,有好些当时的世俗新礼,他就看不惯。他主张:“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行夏之时”,在农业生产上大抵有它的必要。“殷辂”是否特别舒服,“周冕”是否特别美观,我们就无从判定了。据我从卜辞里面的发现,知道殷王所乘的猎车是驾两匹马的,比起周人的驷马来怕不怎么舒服吧。关于冕制,似乎他也还能够从权,且看他说:“麻冕礼也,今也纯(丝),俭,吾从众。”但这“从众”的精神可惜他没有可能贯彻到底。他有时候却又不肯“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这就表示得很鲜明,他一只脚跨在时代的前头,一只脚又是吊在时代的后面的。“拜下”是拜于堂下,受拜者坐于堂上,拜者“入门立中延北向”而拜,这种仪式,我们在西周的金文里可以找到无数例,这是奴隶制下的礼节。等时代起了变革,阶层上下甚至生出了对流,于是拜者与受拜者便至分庭抗礼,这也正是时代使然。众人都上堂拜,而孔二先生偏要“违众从下”,很明显地是在开倒车。从此可以见得他对于礼,一方面在复古,一方面也在维新。所谓“斟酌损益”的事情无疑是有的,尽管他在说“述而不作”,但如三年之丧便是他所作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杰作是另外一个问题,他自己的门徒宰予就已经怀疑过不是杰作了。

在主观方面强调学,在客观方面便强调教。教与学本来是士的两翼,他是士的大师当然不能离开学与教。他有有名的庶、富、教的三步骤论,是他到卫国去的时候,冉有替他御车,他在车上看见卫国的老百姓很多,便赞叹了一声:“庶矣哉!”——人真多呀。冉有就问:“庶了又怎么办?”他答道:“富之!”——要使他们丰衣足食。冉有又问:“已经丰衣足食了,又怎么办?”他又回答道:“教之”——好生展开文化方面的工作去教育他们。究竟教些什么呢?可惜他没有说。不过他是承认老百姓该受教的,这和奴隶时代只有贵胄子弟才能有受教育的权利,已经完全不同。他是仁道的宣传者,所学的是那一套,所教的也当然就是那一套。文行忠信是他的四教,他的门徒是分为四科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教和四科大概是可以扣合的吧,总不外是诗书礼乐和所以行诗书礼乐的精神条件。他本人确实是一位很好的教育家,他的教育方法并不是机械式的,他能够“因材施教”。他也不分贫富,不择对象,他是“有教无类”。当然,也并不是毫无条件,只要有“十小条干牛肉”(束脩)送去,他就可以教你了——“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也是教书匠的买卖不得不然,假如连“十小条干牛肉”都没有,你叫教书匠靠吃什么过活呢?

为政总要教民,这是一个基本原则。“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这和后起的道家法家的愚民政策是根本不同的,这点我们应该要把握着。因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那两句话,近人多引为孔子主张愚民政策的证据的,却是值得商讨了。一个人的思想言论本来是有发展性的,不得其晚年定论,无从判断一个人的思想上的归宿。周、秦诸子的书中都有时常自相矛盾的地方,我们苦于无法知道那些言论之孰先孰后。孔子是号为“圣之时”的,是能因时而变的人。庄子也说过:“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寓言》)。他的晚年定论我们实在也无从知道。《论语》这部书是孔门二三流弟子或再传弟子的纂辑,发言的先后次第尤其混淆了,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但要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愚民政策,不仅和他“教民”的基本原则不符,而在文字本身的解释上也是有问题的。“可”和“不可”本有两重意义,一是应该不应该;二是能够不能够。假如原意是应该不应该,那便是愚民政策。假如仅是能够不能够,那只是一个事实问题。人民在奴隶制时代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故对于普通的事都只能照样做而不能明其所以然,高级的事理自不用说了。原语的涵义,无疑是指后者,也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意思。旧时的注家也多采取这种解释。这是比较妥当的。孟子有几句话也恰好是这两句话的解释:“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孟子·尽心上》)就因为有这样的事实,故对于人民便发生出两种政治态度:一种是以不能知为正好,便是闭塞民智,另一种是要使他们能够知才行,便是开发民智。孔子的态度无疑是属于后者。

孔子在大体上是一位注重实际的主张人文主义的人,他不大驰骋幻想,凡事想脚踏实地去做。他生在那么变化剧烈的时代,旧名与新实不符,新名亦未能建立,故他对子路问政主张先要“正名”,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所正的“名”既与“言”为类,正是后起的名辩之名,而不限于所谓名分。故“正名”也就如我们现在小之要厘定学名译名,大之要统一语言文字或企图拼音化那样,在一个社会制度大变革的时代的确是很重要的事,可惜他的关于如何去“正名”的步骤却丝毫也没有留下。

他生在大变革的时代,国内国外兼并无常,争乱时有,故尔他回答子贡问政,便主张“足食足兵”;他并不是空口讲礼乐的空想家,而在礼成乐作之前是要有一番基本工作的。“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要三十年之后才有仁政出现,则三十年间的基本工作,照逻辑上说来,也尽不妨有些地方类似乎不仁。“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他誉为“诚哉是言”,不知道是他的前辈的哪一位所说的话,这仁政成功的期间可说得更久远,要费三个三十年代上了。这些年限并不一定有数学般的准确,但足以证明他并不是不顾实际的绥靖主义者。尽管他在说“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但也没有忘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勉)而无耻(没有可耻的事)”的。

他的从政者的步骤,有“尊五美,屏四恶”的信条。五美中的一美“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是最值得重视的。四恶的“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有司二字疑有误),也的确都是值得摒弃的恶政。因之它们的反面便是要先教先戒,信守法令,惠与不吝了。该给人民的,不能不给人民,只要是为人民谋幸福的,不能吝啬而不与。虽然也主张“节用”,“道(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但这节用是有条件的,便是以爱人为条件。这只是在消极方面限制为政者的奢侈,而非节省必要的政治施设使人民不得康乐。故“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不过在实际上他是患贫也患不安,患寡也患不均的,看他积极地主张“庶矣……富之,富矣……教之”,而强调“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也就可以明瞭了。

离开实际的政治之外,还有一种理论的主张,便是“祖述尧、舜”。尧、舜的存在,除掉《尚书》里面所谓《虞书》、《夏书》之外,是很渺茫的。在可靠的殷、周文献里面没有提到他们,在甲骨文和金文里面也没有提到。甲骨文里面有“高祖夔”,经王国维考证,认为是殷人的祖先帝喾,但从《山海经》、《国语》等所保存的神话传说上看来,帝喾和帝舜并不是两人,而且他们都是神。孔子是特别称道尧、舜的,但孔门之外,如墨家、法家、道家、阴阳家,甚至如南方的《楚辞》都一样称道尧、舜,虽然批判的态度不尽相同。尧、舜的故事很显然是古代的神话,是先民口传的真正的传说,在春秋时被著诸竹帛,因而也就逐渐被信史化了。

孔子的称道尧、舜,单就《论语》来说,有下列数项:

“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

“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同上)

“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

虽然很简单,但毫无疑问是把禅让传说包含着的。他之所以称道尧、舜,事实上也就是讴歌禅让,讴歌选贤与能了。

尧、舜禅让虽是传说,但也有确实的史影,那就是原始公社时的族长传承的反映。《礼运篇》称之为“天下为公”的时代,充分地把这个阶段乌托邦化了,因而成为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期。这动机,是值得我们讨论的。明显的是对于奴隶制时代的君主继承权,即父子相承的家天下制,表示不满,故生出了对于古代原始公社的憧憬,作为理想。假使能够办得到,最好是恢复古代的禅让,让贤者与能者来处理天下的事情。假使办不到,那么退一步,也要如“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恭己正南面”,做天子的人不要管事,让贤者能者来管事。这动机,在当时是有充分的进步性的,无疑,孔子便是他的发动者。

认清了孔子的讴歌禅让,也才能够正视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个提示。那是说君要如尧、舜那样的君,臣要如舜、禹那样的臣,父也要如尧、舜那样的父(不以天下传子),子也要如舜、禹那样的子(“幹父之蛊”)。齐景公不懂得他的深意,照着传统的奴隶社会的观念讲下去,便为:“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只顾到自己要饭吃,没有顾到老百姓也要吃饭,但这责任不能归孔子来负。

孔子倒是否认地下的王权的。这与其说是他的特出的主张,毋宁是社会的如实的反映。当时的王权事实上是式微了,就是各国的诸侯事实上已多为卿大夫所挟制,而卿大夫又逐渐为陪臣所凌驾,大奴隶主时代的权威已经是被社会否认了。孔子想制作一个“东周”,并不是想把西周整个复兴,而是想实现他的乌托邦——唐、虞盛世。

地上的王权既被否认,天上的神权当然也被否认。中国自奴隶社会成立以来,地上王的影子投射到天上,成为唯一神的上帝,率领百神群鬼,统治着全宇宙。但到西周末年,随着奴隶制的动摇,上帝也就动摇了起来。《诗经》中没落贵族们埋怨上帝的诗不计其数。春秋年间,王者既有若无,实若虚,上帝也是有若无,实若虚的。妖由人兴,卜筮不灵了。一般执政者对于上帝,是在习惯上奉行故事地承认着,而内心的认识可用子产的一句话来统括,便是:“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3]天尽他去天吧,我却要尽我的人事。

孔子对于天的看法反映了这种社会的动态。无疑地,他是把天或上帝否认了的,只看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4]他所称道的天已和有意想行识的人格神上帝完全不同。故在他心目中的天只是一种自然或自然界中流行着的理法。有的朋友认为这种看法太看深了,那么我们请从反对学派的批评来看,便可以知道实在一点也不深。墨子所批评的“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第一政是:“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5]这所说的不正是孔子的态度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

“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但无论怎么说,至少孔子总得是一位怀疑派。不幸他的实际家或政治家的趣味太浓厚,尽管否认或怀疑鬼神,而他在形式上依然是敬远着它们。这是他的所谓智者的办法,“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智)矣。”但所谓“知”无疑并不是纯粹的理智,而是世俗的聪明。

实际上比孔子更深的已经有老聃存在。他不仅否认了上帝,并建立了一种本体说来代替了上帝。他是孔子的先辈,而且曾经做过孔子的先生,这是先秦诸子所一致承认着的。孔子自己也说“窃比于我老彭”,老就是老聃了。有的朋友因《道德经》晚出,遂并怀疑老聃的存在,或以为由思想发展的程序上看来,老聃的本体说是不应该发生在孔子之先。这些都仅是形式逻辑的推论而已。在春秋时代普遍地对于上帝怀疑,而在纷争兼并之中又屡有“一匡天下”的那种希望,正是产生老子本体说的绝好的园地。只是他的学说没有群众基础,不仅没有宰制到思想界,就连孔子也没有怎么接受它而已。老子的学说经过间歇之后,直到环渊、庄周又才得到充分的发展,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庄周之前还是宋钘、彭蒙、彭蒙之师,以及杨朱等人存在呢?

孔子既否认鬼神,但有一个类似矛盾的现象,他却承认“命”。他把命强调得相当厉害,差不多和他所主张的仁,站在同等的地位。“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他很少谈利,但称道命,称道仁。他既说“仁者不忧”,又说“知命不忧”。既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又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命与仁在他的思想中俨然有同等的斤两。命又称为天命。“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他自己是“五十而知天命”。看来很象是一片神秘的宿命论(fatalism)。但问题是他所说的命究竟是什么。他既否认或怀疑人格神的存在,那么他所说的命不能被解释为神定的运命。他的行为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为政的理想是“先之劳之”而益以“无倦”;一切都是主张身体力行,颇有积极进取的精神,也不象一位宿命论者。故我们对于他所说的命不能解释为神所预定的宿命,而应该是自然界中的一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有点类似于前定,是人力所无可如何的,故他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而对于这种必然性的制御,则是尽其在我,子夏所转述的这几句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也就是这个意思。不因为人必有死而贪生怕死,也不因为富贵可羡慕而妄求富贵,故敬以自处,恭以待人,爱人如弟兄骨肉,尽其在我,听其自然。《庄子·秋水篇》引孔子语:“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这或许是假托,但假托得恰合乎孔子的真意。这便是孔子的天命观,分明是一种必然论(necessitarianism),和宿命论是有区别的。

在孔子的整个思想体系上我们可以看出,他在主观的努力上是抱定一个仁,而在客观的世运中是认定一个命。在主观的努力与客观的世运相调适的时候,他是主张顺应的。在主观的努力与客观的世运不相调适的时候,他是主张固守自己的。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论语·卫灵公》)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他并不是低头于命定的妥协者,看这些辞句也就可以明瞭了。他只差这一点没有说明,便是一切都在变,命也在变;人的努力可以扬弃旧命而宰制新命。奴隶制时代的汤武能革命,使奴隶制崩溃了的人民也正在革命。孔子是生在这种革命潮流中的人,事实上他也正在参加着新必然性的控制的。他说他“五十而知天命”,或者也就是说他探索了五十年,到这时才自觉到了自然的趋势所赋予他的新使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