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秦始皇的政治主张,和吕氏的对立,还要更加明显。
吕氏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而在秦始皇则是:天下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之天下也。他要一至万世而为君,使中国永远是嬴姓的中国。
他是极端专制,不让人民有说话的余地的。就连学者们“偶语《诗》、《书》”都要“弃市”,“以古非今者”要夷三族。他的钳民之口,比他的前辈周厉王不知道还要厉害得多少倍。
当然他反对那一套修齐治平的迂腐的理论,因为他自己就不讲什么道德。他逐放母亲,囊杀婴儿,逼死有功的重臣,毒杀有数的学者,如尉缭批评他的“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照史实看来,是一点也不曾过分。吕不韦被他逼死了,单因“窃葬”的原故,更对于他的宾客们大加窜逐,“籍其门”。其实那些“窃葬”的舍人们倒应该是些有良心的人,并不因吕氏的失足而改变他们的情谊。然而这样的人,他哪里看得惯呢!他所乐用的是李斯那样的变节汉,出卖朋友的专家;姚贾那样的“梁之大盗,赵之逐臣”;赵高那样的腐刑之余、该受死刑的要犯。
既以尚法为水德,在秦是应天承运来杀人,当然要“专任狱吏,狱吏得亲信”,而“乐以刑杀为威”。秦行监察制度颇为严密,中央有御史大夫,地方各郡有监御史。《本纪》:“二十六年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所谓“监”便是这监御史的省称。守治民,尉典兵,监则担任特种任务。这制度应该是承周而来,周初时对于殷之顽民有三监,金文《仲几父簋》有“诸侯诸监”之语,但其详细的情形不可考。汉初改为临时派遣,到武帝元封五年复经常设置,更名为部刺吏。据颜师古《汉书·百官公卿表》注引《汉官典职仪》云:
“刺史班宣,周行郡国,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以六条问事,非条所问,即不省。
一条: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
二条:二千石不奉诏书,遵承典制,倍(背)公向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三条:二千石不恤疑狱,风厉杀人,怒则任刑,喜则淫赏,烦扰刻暴,剥截黎元,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讹言。
四条:二千石选署不平,苟阿所爱,蔽贤宠顽。
五条:二千石子弟恃怙荣势,请托所监。
六条:二千石违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正令。”
官因秦制,职权不必仍沿秦旧,但它的性质是可以想见的。秦时这监察制度似乎一直贯到了地方行政的基层。地方治权,秦分四等,郡、县、乡、亭。“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徼循禁贼盗。县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则减,稀则旷。乡亭亦如之”(《汉书·百官公卿表》)。乡的三职也和守、尉、监相仿佛,有秩啬夫管理刑狱,论理就是属于监的系统了。
天下是一面大刑狱的网,所谓政事,除游观、建筑,南征北伐、东漕西转之外,似乎也只是断狱了。
“秦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仪之官。专任刑罚,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自程决事,日县石之一。而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汉书·刑法志》)
这也就是《本纪》所说的“衡石量书,日夜有呈(程)。不中呈,不得休息”。石为一百二十斤,言每日所处理之官文书以一百二十斤为标准,达不到标准不能停止办公。这些“书”在当时大抵是用竹木简,故能积累成那样大的重量。但就是那样,分量已是不小的。
刑的严酷与花样之多,恐怕也是古今无两。单是死刑,据可考见的也就有十二种之多。有弃市,有戮死,有腰斩,有车裂,有坑,有矺(磔),有凿颠、抽胁、釜烹,有戮尸,有枭首,有具五刑。特别是具五刑可谓集刑戮之大成。它是“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此外还要“夷三族”。犯了诽谤詈诅之罪的人是“先断舌”,大率是断舌以代劓或黥吧。
死刑之外有“鬼薪”,“黥为城旦”等奇怪的刑名。鬼薪是三年的有期徒刑。城旦是四年的有期徒刑,“论决为髡钳,输边筑长城,昼日伺寇虏,夜暮筑长城”。长城就是这种徒刑囚筑起来的,可见受刑者之多。还有所谓“籍”,是“籍没其一门皆为徒隶”。所谓“谪”,就是充军。这些怕是永远的无期徒刑吧。“君不见长城下,古来白骨相撑柱”,中国人所以不要地狱,地狱的想象那有这样的森严!然而中国人也不要天堂,天堂的神秘又那有秦始皇那样支配者的生活之玄妙呢!
你以为他不玄妙吗?你看,咸阳二三百里的范围之内都有离宫别馆,而且都有地下的通路所谓“复道甬道”相联系,秦始皇自己便是神仙中人,他的起居认真是神出鬼没的。在他的卅五年有这样一段故事:
“卢生说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有物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避)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陵云气,与天地久长。今上治天下,未能恬淡。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4]
秦始皇也天真得可爱,他公然听信了。他说他高兴真人,便自称为“真人”,不再称“朕”。从此他的生活便愈见秘密化了。他所在的地方有人泄漏便要犯死罪。有一次他行幸梁山宫,从山上望见李斯的车骑很多,不高兴。侍从的人有的去告诉了李斯,李斯便把车骑减少了。始皇明白是有人泄漏,查问不出,便把当时侍从的人通同杀掉了。就因为这样极端的秘密主义,所以他在沙丘死了之后,尸臭可以用鲍鱼臭来掩盖,人也不疑。而他的宝贝儿子二世皇帝继承了他的衣钵,“常居禁中,……公卿希(稀)得朝见”,终竟把皇帝的御碗也打破了。吕不韦就好像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一样,他在他的书中早就下出了警告:
“先王所恶,无恶于不可知。不可知,则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之际败矣。十际皆败,乱莫大焉。……不可知之道,王者行之废,强大行之危,小弱行之灭。”(《壹行》)
像这样一位极端的秘密主义者、极权主义者、实行万世一系的人,他当然反对君主无为说,而对于禅让说,论理是尤当反对的。但在《说苑·至公篇》却有一段珍奇的传说,因为它太珍奇了,我要把它整抄在下边:
“秦始皇帝既吞天下,乃召群臣而议曰:‘古者五帝禅贤,三王世继,孰是?将为之。’博士七十人未对。鲍白令之对曰:‘天下官,则让贤是也;天下家,则世继是也。故五帝以天下为官,三王以天下为家。’
秦始皇帝仰天而叹曰:‘吾德出乎五帝,吾将官天下,谁可使代我后者?’
鲍白令之对曰:‘陛下行桀、纣之道,欲为五帝之禅,非陛下所能行也。’
秦始皇帝大怒曰:‘令之前!若(汝)何以言我行桀、纣之道也?趣说之!不解,则死!’
令之对曰:‘臣请说之。陛下筑台干云,宫殿五里,建千石之钟,万石之虡。妇女连百,倡优累千。兴作骊山,宫室至雍,相继不绝。所以自奉者殚天下,竭民力,偏驳自私,不能以及人。陛下所谓自营仅存之主也,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
始皇暗然,无以应之,面有惭色。久之,曰:‘令之之言,乃令众丑我。’遂罢谋,无禅意也。”
这无疑地是小说,始皇不会作那样的异想,鲍白令之也哪里敢那样严厉地当面斥责始皇呢?即使就认为确有其事吧,然而秦始皇结果是家了天下,欲传子孙以及万世,却更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