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衷着道家与儒家的那种宇宙观和人生观是怎样的呢?它是认为宇宙万物出于一元,这个一元叫作“太一”,又叫作“道”,更素朴一点的时候便叫作“精气”。由这浑沌的一元而判生天地,便分阴分阳;由这对立的阴阳两气的推移而生出变化,便有万事万物出现。一既生万,万复归于一,循回返复,无有终穷。

“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大乐》)

你看,这“太一”,岂不就是《易传》上的太极?《易传》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分阴分阳,递用柔刚”,和这儿的话不正是大同小异?注意变化,所谓“剥极必复,复极反剥”,不也和这儿有同一的声息?但这“太一”却本是“道”的别名:

“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大乐》)

这不又纯全是道家的口吻?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为道。强为之名曰太〔一〕”(《道德经》第二十五章)。

这“道”,这“太一”,究竟是什么?是观念,还是实体,从这些文句中判断不出。看情形,似乎就是别的篇章中所说的“精气”。

“天道圆,地道方。……精气一上一下,圆周复杂,无所稽留,故曰天道圆。万物殊类殊形,皆有分职,不能相为,故曰地道方。”(《圜道》)

“精气之集也,必有入也。集于羽鸟与?为飞扬。集于走兽与?为流行。集于珠玉与?为精朗(良)。集于树木与?为茂长。集于圣人与?为夐明。精气之来也,因轻、而扬之;因走、而行之;因美、而良之;因长、而养之;因智、而明之。”(《尽数》)

这和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或者“夜气”,显然又有一脉的相通了。写这些字句的人显然在做诗,他在这些观念中感受着高度的陶醉,他的精神在随着宇宙的盈虚而波动,随着精气的上下而抑扬,他在宇宙万汇中显然是看出了音乐。

这些文辞明显地是把儒家与道家折衷了。但是从这里我们仍然只看得出变化,看不出进化,宇宙万物只是在那儿兜圈子。这兜圈子的观念表现得更具体点的,是它采取了五行生胜与五德终始的说法,这表现在《十二月纪》和《荡兵》、《应同》诸篇。

《十二月纪》同于《礼记》中的《月令》、《淮南鸿烈》中的《时则》,《逸周书》中也有这一篇,这论理不是吕氏门下所撰录,但不能出于战国以前。在这里已经采用着石申(战国时魏人)二十八宿的完整系统,而渗透着五行相生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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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中央土一项是为吕氏所没有的,依《礼记·月令》补。五性与五事只《孟夏纪》有“礼”与“视”,其他据别种资料补入。五兵据《管子·幼官篇》补入。《管》书无矢,《易》言“金矢”“黄矢”故据补。

像这样凡是五项为一系统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地配列起来,自然不足五项的要益它一下,譬如在四季之外添一中气,在四方之内添一中央;超过五项的要损它一下,如数减去一二三四,六牲省去马。没有的,当然可以依照这个公式从新造出,如五帝五神之类都是新编的系统。这在现代看来,当然是牵强附会,有好些项目简直可笑。而且在秦以后,这一套观念更作了畸形的发展,成为了迷信的大本营,妖怪的间谍网,窜入于最基本的生活习惯中,就像恶性癌肿的窜走络一样,足足维持了二千多年的绝对权威。到现在虽然被推翻了,而它的根荄依然没有拔尽。不过这是后来的事,是封建社会使这一思想走入了迷宫,没有得到合理的发展。这一思想在它初发生的时候,我们倒应当说它是反迷信的,更近于科学的。在神权思想动摇了的时代,学者不满足于万物为神所造的那种陈腐的观念,故尔有无神论出现,有太一阴阳等新的观念产生。对这新的观念犹嫌其笼统,还要更分析入微,还要更具体化一点,于是便有这原始原子说的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出现。万物的构成求之于这些实质的五个大原素,这思想应该算是一大进步。这本由子思、孟轲所倡导(见《荀子·非十二子篇》)而为阴阳家的邹衍所发展了。在二千多年前的智识水准能分析到这样的程度已经是不容易的,而秦以后的那一大批畸形的发展,子思、孟轲、邹衍都不能任其罪,即思想本身亦不能任其罪。要打破迷信的思想,须推翻封建的机构。我们不要看见五行说后来的迷信化,遗祸于世过深,便连它发生时的进步性都要推翻打倒,那是不科学、不辩证的看法。譬如近代的化学在欧洲中世纪时也曾为迷信的点金术,我们并不因点金术的历史而推翻化学,也不因此而否认希腊的恩披多克列士(Empedocles)的四行——地气水火——为原子论的始祖。要用比附的方法来说吧,或者子思、孟轲就等于恩披多克列士和其一派,而邹衍则如后起的德摩克里特士(Democritus)吧。原子说在印度古代思想中也有,在佛教之前的胜宗以四大,地水火风为“极微”,为形成万物之根。四项原素与希腊相同,而希腊为后,可能是由印度的输入。子思的五行虽有三项相同,而金木两项与风绝异,应该是有他的独创性的。

把五行配于节季,更把五德的终始作为天地剖判以来的转移过程,这不用说是五行的观念论化,但它的动机也是想利用这更新的见解来作为说明宇宙万物之生成及运动的原理。但五行节季和五德终始的次第不相一致,这是值得注意的。

五行节季是以相生为序,木火土金水,而五德终始则为土木金火水,倒数上去便是相克为序的。五德终始的大略见于《荡兵篇》与《应同篇》:

“黄、炎固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五帝固相与争矣,递兴废,胜者用事。”(《荡兵》)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应同》)

以相生的次序而递禅,五帝和五神都各有一定的时期交代,这似乎很民主,这大约就是禅让说的扩大(倒过来,当然也就成为根源)。在这儿宇宙每年一次的在兜圈子,五行也跟着兜圈子。

以相克的逆序而转移,帝王便要用兵争取胜负,胜者为主,各人所主的时间无定限,主得不好便要起革命而且可以跳跃。这自然是征诛说的扩大(倒过来,当然也就成为征诛的根据)。在这儿宇宙,宁可说是人事界吧,以不定的大期限在兜大圈子,五行也跟着兜大圈子。

这两套学说断然是采自两家,《月令》成为了儒家的重要典礼,我想那一定是子思、孟轲派的系统。五德终始说分明是采自邹衍,这是阴阳家的本家。邹衍的书可惜失掉了,它的大略就算幸存于本书及《史记·孟荀列传》。邹衍当然是受了儒家的影响,但他完成了另外一个宗派。

但在这两套学说里面都只能看得出变化而看不出进化。儒家本来有“日新”的观念的,就是邹衍也这样说过:“政教文质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也。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汉书·严安列传》)。虽不十分明朗,可也包含有进化的念头,特在宇宙原理中似乎没有找到方法来说明,或者也就是那种循环的公式太固定了,函盖不了实际。

因此《吕氏》书中在讨论宇宙原理的范围之外也透露了些进化的消息。

“夷(原作东)夏之命,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察今》)

“治国无法,则乱;守法则不变,则悖。悖乱,不可以持国。世易时移,变法宜矣。”(同上)

这很明显地与邹衍“有易则易”之说相平行,同时也接近于荀子的“法后王”的意见。至如《恃君览》一篇,那差不多就是上举《察今篇》的那些话的详细的引证,今摘其大略如下:

“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卫,肌肤不足以扦寒暑,筋骨不足以从利辟(避)害,勇敢不足以却猛禁悍,然且犹裁万物,制禽兽,服狡虫,寒暑燥湿弗能害,不唯(为)先有其备,而以群聚耶?群之可聚也,相与利之也。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此无君之患。……圣人深见此患也,故为天下长虑莫如置天子也,为一国长虑莫如置君也。”(《恃君》)

这由原始社会看出来的社会进化是很合乎实际的,这当然是由古代传说得来的概念,但在周遭的后进民族中也可找到直接的证佐,《恃君览》中也是有所序述的,我们可以不必多事征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