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之儒”就是荀子的一派,荀卿又称孙卿。他这一派在战国后半期是一大宗。他是赵国的人,游学于齐,曾为稷下先生,后应春申君之邀,入楚而为兰陵令。他后来回过赵国,在孝成王之前同临武君议兵;又曾游秦,向昭王和应侯传道,但结果没有被采用。他的死是在秦始皇兼并天下以后,焚书阬儒之祸说不定都是在他的生前出现的。《荀子》书末附有一段赞辞,便是明证。

“为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孙卿迫于乱世,鳅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礼义不行,教化不成,仁者诎约,天下冥冥,行全刺之,诸侯大倾。当是时也,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故君上蔽而无睹,贤人距而不受。然则孙卿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视(示)天下以愚。《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也。是其所以名声不白,徒与不众,光辉不博也。今之学者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观其善行,孔子弗过。世不详察,云非圣人。奈何,天下不治,孙卿不遇时也。……”(《尧问》)

这自然是荀子门人对于老师的赞颂,在他们心目中荀子简直是超过了孔子的。他“下遇暴秦”,“蒙佯狂之色”,足见确是领略过秦始皇的暴政滋味。《盐铁论·毁学篇》言“方李斯之相秦也,……荀卿为之不食”,说者多以为为时过晚,其实那是由于把荀子的生年太定早了的原故。荀子门徒虽然把他当成圣人,但荀子本人却不曾这样地夸大。他是时常称道仲尼,把仲尼认为儒家的总教祖的。他又屡次称道子弓,和仲尼并举,足见他又是子弓的徒属了。

“圣人之不得势者,仲尼、子弓是也。……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非十二子篇》)

“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纣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儒效篇》)

“仲尼长,子弓短。”(《非相篇》)

这样的一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的与仲尼并列的子弓,有人说,就是仲弓,本子路亦称季路之例,则仲弓亦可称为子弓。但这个例实在不好援用。因为仲尼不见称子尼,伯鱼不见称子鱼,而子思亦不见称季思,则子路仅亦字季路而已。子弓确有这么一个人,便是传《易》的馯臂子弓。《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

“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岁。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肝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

又《汉书·儒林传》云: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

这两个传统是一套,《史记》的人名是字上名下的古式,《汉书》是名上字下的新式,足见《史记》的资料有双重的古意。第三代和第四代,两种传统互易了,我看当从《史记》,但《史记》的“馯臂子弘”应作“馯(姓)子弘(字)臂(名)”才能划一,那一定是后来的人照《汉书》的新式抄错了的。《易经》在秦时未遭火焚,传《易》者当然也不犯禁,故尔有它的详细传统,但谓“孔子传《易》于瞿”,那只是《易》家后学的附益而已。孔子不曾见过《易》,连商瞿也不见得见过。我认为《易》是子弓创作的,详见拙作《周易之制作时代》一文。在先秦儒家中,荀子为谈到《易》的唯一的人,在《非相篇》与《大略篇》各引“《易》曰”一句,《大略篇》又论到“《易》之咸见夫妇”,和《易象传》的见解相符。大率在荀子晚年“蒙佯狂之色”的时候,他才钻进了《易》里面去的。他在别的地方并不曾把《易》来和《诗》、《书》、《礼》、《乐》、《春秋》并列(参看《劝学篇》),似乎在他的初年还不曾把《易》当成经。但等待他一钻进《易》去之后,便受了很深的影响,《易传》强半是出于他的门徒之手,因而《易传》中的许多“子曰”,应该就是荀子在说。正因此,他是那样地把子弓神圣视了。

商瞿对于子弓,有些思想上的影响,是不成问题的。《孟子》书中曾言“子莫执中”(《尽心上》)。这位子莫虽然有人说是魏公子牟或者端孙子莫,但在我看来可能就是商瞿子木。又《尸子·广泽篇》有云“皇子贵衷”,贵衷与执中同义,则皇子当即商子,商皇古音同在阳部。中之义为《易》所摄取,作《易》者的基本认识,是以为宇宙万物均在变化之中,变化是宇宙过程,而变化之所由生则因有阴阳刚柔相反二性之对立,由于无数对立物之相推相荡而变化因以无穷际。这是对于自然界的看法。但说到人事界来,便要参加一层斟酌的意义。人乘此变化,当处于中正之地位,使对立物无过无不及,使在人事界的变化,可以不至于走到极端(“亢”),因而变化便可以静定下来,地位便可以长久安定(“永贞”)下去。这样便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大约也就是子莫所执的“中”,皇子所贵的“衷”了。

这分明是一种直线式的折半主义,处己贵不刚不柔,称物是裒多益寡,那样便每每使变化静定,即使有变化也不能发展而为进化。所谓“《易》之道逆数也”,传《易》者也早就明白它是反乎自然的。虽然乾卦的《象传》在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但那只是做《象传》者的意思,而不是经的本意。要那样不息下去,经会警告你:“亢龙有悔”呵。孟子是反对这种“执中”形式的,他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执一便是僵定,“举一而废百”。孟子既反对“无权”,则他必然主张“有权”。权就是天秤的砝码,无权者是不用砝码,把两端的轻重去取一下,使其划一。有权者是要用砝码,增加轻的一端,使与重的一端平衡。这样所得到的平衡便是更高的一个阶段。在孟子确是有过这样的主张:他要“与民同乐”,要“使有菽粟如水火”,这大约就是两派虽同样主张“执中”而又互相非难的原故吧。

作《易经》的人很明显的是已经知道了五行说的。坤卦六五“黄裳元吉”,离卦六二“黄离元吉”,遯卦六二“用黄牛之革”,解卦九二“得黄矢”,鼎卦六五“鼎黄耳金铉”。二与五居下卦与上卦之中,不仅爻多吉辞,且以黄色表位,这分明是作者已经知道五方五色的配合的证据。

照年代说来,子弓和子思同时,他能知道五行说的梗概,是毫无问题的。这两派,在儒家思想上要算是一种展开,就在中国的思想史上也要算是最初呈出了从分析着想的倾向。他们同认宇宙是变化过程,而在说明这种过程上,子思提出了五行相生,子弓提出了阴阳对立。这两种学说后为邹衍所合并,而又加以发展,便成为了所谓阴阳家。接着,更加上迷信的成分,于是便成为二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的妖魔窟。这是子思和子弓所初料不及的。

关于荀子思想的批判,当另为专文以论之,兹不赘述。

(1944年9月11日)

[1]见《艺文类聚》卷九十,又见《太平御览》卷九一五。——作者注

[2]思、孟之学出于子游,康有为已明白地说过:“子游受孔子大同之道,传之子思,而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见康著《孟子微序》)。所据自即《非十二子篇》与《礼运篇》。——作者注

[3]《史记·孔子世家》。

[4]“隆礼义而杀《诗》、《书》”在《儒效篇》中凡两见,郝懿行以为“杀盖敦字之误”。案《劝学篇》云“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足证荀子对于礼义与《诗》、《书》自有隆杀之别。杀者减等也。——作者注

[5]冯著《大学为荀学说》,原载《燕京学报》第七期,后收入《古史辨》第四册。——作者注

[6]《后汉书·郅寿传》“晏晏之化”,注云:“郑玄注《尚书考·灵耀》云:道德纯备谓之塞,宽容覆载谓之晏”,分明出自《尧典》。可见今文思字作塞,安字作晏,郑注乃本马融说。——作者注

[7]作者于1972年在这句之后,加写了一段文字:“陶渊明《八儒》有云:‘居环堵之室,荜门圭窦,瓮牖绳枢,并日而食,以道自居者,有道之儒子思氏之所行也。’陶氏去古未远,当有所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