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和始皇的名字相连而被后人讴歌的是“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二十六年),这也是李斯临死所自夸功之一:“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但这与其说是一二人的大力使然,而其实是时代的趋势。据我们从金文的研究上看来,春秋、战国时代的列国铜器,无论是在北部的秦、晋、燕、齐,在南部的徐、楚、吴、越,其文字结构与文章条理,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断然是两周七八百年间自然进化的成果。正统以外的文字,如陶玺戈戟之类的刻文,每多不能认识,大约系由于故求苟简,或有意出奇,如后世的花押之类。这不仅六国有之,秦亦有之。始皇时所划除的或许就是这些文字吧。

始皇之法多沿商鞅,兵制刑名固不用说,就是度量衡的统一也是以商鞅之法为标准的。存世有商鞅量便是这件事情的实质上的物证。量乃长方形,有柄。量之左侧有铭:“十八年齐遣卿大夫众来聘,冬十二月乙酉,大良造鞅,爰积十六尊(寸)五分尊〔之〕一为升”。这是孝公十八年时的器皿,下距始皇二十六年凡一百三十四年。而量之底复有《始皇刻辞》:

“二十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隗状)、绾(王绾)法度量则,不壹嫌疑者,皆明壹之。”

这与它种权量《始皇刻辞》全同,足证始皇所据之量仍是商鞅量法。又铭中两“尊”字,马叔平告余云:“均即寸字。十六寸二分积为升,与王莽嘉量同”。马氏曾以新莽嘉量尺度量之,其容积与文相合,故断为寸字,因又知新莽之度量实仍周、秦之旧。据此我们可以知道,书同文字,画一度量之事,不仅李斯不能引以为是自己的功劳,就是始皇也是不能居其功的。

郡县制的设立,世人也多以为是始皇的大功,然秦虽设郡,未废侯封(详下),而秦郡多沿燕、赵之旧,顾炎武已言之(《日知录》二十二),县则春秋中叶已见于齐国。宋时出土的《齐侯镈钟》乃齐灵公灭莱时的器皿,铭文有言:“锡汝厘(即莱)都××,其县三百”。虽其县必甚小,然已有县制存在固无疑问。关于郡县制的说法在《吕氏》书中无可考见,而于相反的一面却言“诛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贤者,故可以为王霸;若使王霸之君诛暴而私之,则亦不可以为王霸矣”(《去私》)。又说“多封建所以便其势也”(《慎势》)。看来他是倾向于维持划土分封的说法的。这在吕氏是一个矛盾,因为君位既主张禅让,地方政权为什么要主张分封呢?但假使吕氏门下的分封说,诸侯也须禅让举贤,那么和郡县制也就实同名异了。

万里长城的完成也是和始皇的名字联系着的一个伟大的奇迹。“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险制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蒙恬传》)。但这工程并不是由秦开始,战国时燕、赵、秦、齐均已有长城,到了秦代仅把北部的长城联接为一而已。筑长城的工人大抵是受了徒刑的罪犯,其中包含有官吏。“三十四年适(谪)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但这必居其中的仅少的一部分,是毫无疑问的。

始皇和吕氏的重农相反,颇有重商的倾向。虽然《琅邪台刻石》有“上农除末,黔首是富”那样的话,李斯议焚书时也说过“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然而他那样征伐连年,徒役遍地,农业事实上是要大受影响的。而且赋敛甚重,三分取二(“收泰半之税”),所以弄得“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羸弱服役于道,大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淮南·人间训》)。而有钱的人却依然有钱,并乘着这纷扰的时候而大发其国难财,这种倾向直到汉初都还存在。《史记·平准书》云:

“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饟,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盖藏。……不轨逐利之民,蓄积余业,以稽市物,物踊腾。粜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

“弊”既“接秦”而来,可知秦时已有其弊。所说的虽然是汉初的情形,但这种战时的社会趋势,自然经济的必然结果,决不是短期间所形成的,事实上秦始皇的政策实有以促成之。秦始皇是奖励囤积居奇的人,《货殖列传》上便有明显的证据:

“乌氏倮畜牧,乃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

而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夫倮鄙人牧长,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名显天下,岂非以富耶?”

这虽然只是两个例子,但也正是两个绝好的例子。这重商政策的色彩不是很浓厚的吗?但这待遇也并不是一般的豪富都能享受的,这儿有严重的差别存在。例如初并天下的那一年“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这是出于有强迫性的政治行为,豪富离开了土地或其它的产业,实等于籍没他们的财产。又如,“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秦破赵,迁卓氏,卓氏见虏略”,“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这更明显地是谪戍的性质。这待遇的差别是怎么发生的呢?在我看来很简单,便是秦人与非秦人,或顺民与非顺民而已。

然而秦始皇毕竟是幸运,有时候连错误都要错得恰到好处。例如有名的郑国渠,便是出乎意外地使他得到了名利的双收。在他生平无数好大喜功的工程中,直接于生产有益,于人民有益的,恐怕就只有这一种。

“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疲)之,无令东伐,乃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抵)瓠口为渠。并(平行)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

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

郑国曰:‘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

秦以为然,卒使就渠。

渠成而用溉,注填阏之水,溉泻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名曰郑国渠。”(《汉书·沟洫志》)

郑国渠的开凿,据《李斯传》与《始皇本纪》,是在吕不韦免相的十年,那年的十月不韦方被免相,可知渠的开凿可能还在吕不韦执政时代,而完成是在他去相以后。有这渠的完成,使秦得到了军饷的来源,所以日后连年用兵而能支持下去,终于把六国兼并了。这不真是连错也错到了好处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