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不仅不是吕不韦的儿子,而且毫无疑问地还是他的一位强有力的反对者。秦始皇和吕不韦的斗争,一般的人把它太看轻了,似乎认为的确是为了介绍嫪毒,为了太后宣淫,所谓“中冓之言不可道也”的那么一回事。其实就是关系嫪毒的故事,我相信,也一定有很大的歪曲。我们且根据《史记》,再把这一段故事清理一下吧。

异人即位之后便为秦庄襄王,“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但庄襄王也只做了三年的国王便死了。接着便是秦始皇即位,即位时仅仅十三岁,还是一个孩子,政权不用说是操在被尊为“仲父”的丞相吕不韦手里的。在这初期的几年,吕不韦在行政上应该不会有过什么掣肘。有之,便是在这时有那怪物嫪毒的出现。始皇八年,“嫪毒封为长信侯,予之山阳地,令毒居之。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恣毒,事无大小皆决于毒。又以河西大原郡,更为毒国”。这嫪毒究竟是什么人呢?

“始皇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毒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啖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嫪毒。诈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嫪毒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

始皇九年,有告嫪毒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

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复归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毒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毒舍人迁蜀者。”(《史记·吕不韦传》)

这故事也仅见于《史记》。吕不韦在这里所演的节目也同样可疑。首段介绍嫪毒的一节,完全像《金瓶梅》一样的小说。我看,这可能是出于嫪毒的捏诬反噬。

嫪毒和庄襄王后,看来很像清末的西太后与李莲英。吕不韦演的是李鸿章的节目,秦始皇却比光绪皇帝能干得多,所以结果是他占了胜利。你看嫪毒的气焰不够十足吗?赐封长信侯,家僮数千人,无聊的说客甘愿做宦官的舍人的也有千余人(和明末向魏忠贤称干儿的一样)。而且“事无大小皆决于毒”,这不是比吕不韦的势力还要来得专擅吗?照情势上看来,他和吕不韦一定是有斗争的,而《战国策·魏策》上有一段文字也恰好可以作为这一个推测的证明。

“秦攻魏急。或谓魏王曰……秦自四境之内,执法以下至于长輓者,故毕曰‘与嫪氏乎?与吕氏乎?’虽至于门闾之下、廊庙之上,犹之如是也。今王割地以赂秦,以为嫪毐功,卑体以尊秦,以因嫪毒。王以国赞嫪毒,则嫪毒胜矣。王以国赞嫪氏,太后之德王也,深于骨髓,王之交最为天下上矣。秦、魏百相交也,百相欺也。今由嫪氏善秦而交为天下上,天下孰不弃吕氏而从嫪氏?天下必(毕)舍吕氏而从嫪氏,则王之怨报矣。”

这或人的说法正明明指出吕氏与嫪氏的对立,太后与始皇的对立。嫪皃与太后通谋,明明有篡夺王位的野心,故当他被人告发了之后,他就首先发乱,“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秦始皇乃“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皃”。据司马贞《史记索隐》,“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为相,后徙于郢,项燕立为荆王。史失其名。昌文君名亦不知也”。考秦只有左右二相国,于时吕不韦为相尚未废免,则昌文君应该就是文信侯的别号,或即“吕不韦”三字的讹误[2]。照道理上讲来文信侯也是应该辅助秦始皇诛锄嫪毐的。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战咸阳,斩首数百”,嫪毒被生擒,除掉被处死了的人数之外,迁蜀的舍人也有“四千余家”。嫪毒的势力算被全灭。但当嫪被生擒时,他当然尽可以栽诬文信侯,极尽他的反噬的能事了。

我们看,假使吕氏和嫪氏果真是同党,在嫪氏诛戮之后,秦始皇为什么还能那么容忍,在一年之后才免吕不韦的相(九年九月诛嫪,十年十月免吕),而且仅仅免他的相?等到齐人茅焦替太后游说,让秦始皇把太后迎回之后,而同时便出文信侯就国。又再隔“岁余”,秦始皇要文信侯与其家属徙蜀,便是充军实边,而在前充军的嫪氏舍人等文信侯一死即被由蜀诏回。这儿对立着的嫪、吕二势力之一消一涨,或递消递涨,不是很明白的吗?茅焦,无疑的是中伤了吕氏。他对秦始皇所说的话,照《始皇本纪》,仅有“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背)秦也”的这样几句,这样并不足以说动秦始皇。《说苑·正谏篇》有下列一段比较详细的纪录:

“秦始皇帝太后不谨,幸郎嫪毒,封以为长信侯,为生两子。毒专国事,浸益骄奢。与侍中左右贵臣博饮,酒醉,争言而斗,瞋目大叱曰:‘吾乃皇帝(案于时尚未称皇帝)之假父也,宴人子何敢乃与吾亢(抗)!’所与斗者走行白皇帝。皇帝大怒。毒惧诛,因作乱。战咸阳宫。毐败。始皇乃取毒四肢车裂之,取其两弟囊扑杀之,取皇太后迁之于萯阳宫。……齐客茅焦乃往上谒曰:‘……陛下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慈之名;迁母萯阳宫,有不孝之行;纵蒺藜于谏士,有桀、纣之治;令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者。臣窃恐秦亡,为陛下危之’。……皇帝……乃立焦为仲父,爵之为上卿。皇帝立驾千乘万骑,空左方,自行迎太后萯阳宫,归于咸阳。太后大喜,乃大置酒待茅焦。乃饮,太后曰:‘抗枉令直,使败更成,安秦之社稷,使妾母子复得相会者,尽茅君之力也’。”

叙得虽相当详细,但显然使用着小说家的笔法,茅焦所说的话也不过把《史记》的文句略略扩充了一下而已。照那样的说话,不仅不能说动秦始皇,而且反会激怒他的。什么“假父”,什么“两弟”,秦始皇受得了吗?故尔像这样写小说,也是蹩脚的小说。我们如细心地从嫪、吕两氏的消涨以及前后事实的脉络来推测,茅焦所以解说于秦始皇的,一定是替太后与嫪氏洗刷,而对于吕氏加以中伤。这是很容易的,便是说要吕氏才有篡夺的野心,而太后与嫪氏是忠于王室的人。要这样说,才能够转得过始皇的意念,而始皇的意念也就正转了。故尔迎回太后,即逐出不韦,而且还大下逐客令。直至十二年,文信侯不韦死,其宾客数千人窃葬于洛阳北芒山,“其舍人临者,晋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夺爵,迁。五百石以下,不临,迁,勿夺爵”。而到了秋天来,则“复嫪毒舍人迁蜀者”。如没有对立相克,这事实的错综是无法说明的。特惜茅焦之说,内容失传,谅亦无法传于外,太史公只是信笔敷衍而已。

但要说吕不韦有篡夺的野心,有什么根据可以赢得始皇的相信呢?有的,这根据就在一部《吕氏春秋》。我们请研究《吕氏春秋》吧,从那儿你可以知道秦始皇和吕不韦的冲突,就在思想上已经是怎么也不能解的一个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