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邹衍

八 邹衍

阴阳家的邹衍对于名辩的态度,却完全采取的是正常的立场。《史记·平原君传》:“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集解》引刘向《别录》,更详叙其事。

“齐使邹衍过赵,平原君见公孙龙及其徒綦母子之属,论白马非马之辩以问邹子。邹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辩有五胜三至,而辞正为上(原误作下)。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缴纷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为〕君子。坐皆称善。”

这关于辩的见解是完全平正通达的。在一般学者的观感里面,邹子仿佛是一位怪迂狂诞的人,他的见解是近于荒谬的,其实这是有些冤屈。最可惜的是他一百多篇的著作(《汉志·阴阳家》“《邹子》四十九篇”,又“《邹子·终始》五十六篇”)完全遗失了,他的学说只剩下一些鳞爪。但仅就这些鳞爪看来,他确是富有独创性的一位大思想家,他的思想之所以成为怪迂狂诞,是应该由假借他的学说而不通其意的燕、齐的方士们负责。

“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万余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机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史记·孟荀列传》)

据这段概述看来,他的立说的原则是注重经验与类推,验小以推大,这是对的,但大到无垠,那便太超越限度了。他并不和道家那样作超现实的空想,他的学说内容是历史与地理。历史观是从现代推到古代,创立了他的“终始五德说”,他是把儒家的阴阳五行扩大了。地理观是从中国推到海外,创立了他的“大九州说”,也是把儒者的九州说扩大了。他的过失是失于夸大,但在两千多年前能有这样丰富的想象力,倒是值得佩服的。

“终始五德”之说在《吕氏春秋·应同篇》保存了一部分。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乃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办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含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速)备,将徙于土。”

这虽然没有标明是邹衍之说,但出自邹子可毫无疑问。《文选》注李善引邹子云,“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见沈休文《故安陆昭王碑文》注),又引《七略》云,“邹子终始五德,从所不胜,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见左思《魏都赋》注),和《吕览》所述完全相符。黄帝至虞,通被认为土德,大约是因为禅让的原故。余以五行相克为序,胜者代主,这儿含孕有承认革命的用意。这和《月令》以五行相生为序以说明春秋代谢的想法不同。《月令》四时中央均有神帝主运,而神帝是轮流递禅的,分明是禅让说的扩大反映。这是儒家的想法,也为邹子所承继,《周礼·大司马》“司爟掌行火政令”,注引郑司农说:“邹子曰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拓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论语》,“钻燧改火”(《阳货》),《集解》引马融旧注,所列五木之火与此相同。皇侃疏云:“改火之木,随五行之色而变也。榆柳色青,春是木,木色青,故春用榆柳也。枣杏色赤,夏是火,火色赤,故夏用枣杏也。桑柘色黄,季夏是土,土色黄,故季夏用桑柘也。柞楢色白,秋是金,金色白,故秋用柞楢也。槐檀色黑,冬是水,水色黑,故冬用槐檀也”。据此,可知邹衍亦承认五行四季之运行,但他把它扩大了,而且由相生之序倒而为相克之序,建立了“终始五德说”,以为人事界变化的说明。虽然同是臆说,但在两千多年前,便想在五个简单的原素中寻求一种周期律,并运用以解说宇宙人生,不能不说是一种勇敢的思想上的飞跃。

“终始五德说”虽在承认革命上和五行气运说不甚相同,但它在五行相继,终而复始的一点上,依然采取着循环变化的观念,看不出人事界的发展,所以它的革命性依然是有限度的。而尤其可怜的是,这种有限度的革命学说,没有得到它的正当的发展,似乎就在邹子存世的当时,便已经起了质变。《史记·封禅书》上说得很明白。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子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是这些不通的方士,把邹衍学说和道家的方仙,墨家的鬼神苟合了起来,于是才构成了汉儒所说的阴阳家的怪态,邹衍从此也就蒙上了污垢了。

邹衍的主要思想很明显地是儒家思、孟一派的发展,九州见于《禹贡》,五行见于《洪范》,都是思、孟一派的儒者的创说。邹衍出自儒家,故“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依然保存着儒家的态度。《淮南子》曾揭载他的一段逸事,“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谮之王,王系之狱,仰天哭,夏五月,天为之霜”(《太平御览》卷十四所引,又见《文选》卷三十九注),这也是儒者所愿夸示的一种道德。邹子的为人和立说是这样,他对于辩要采取平正通达的态度,我们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