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韩非在《史记》本与老、庄、申不害同传。申子之学既“本于黄老而主刑名”,慎到也“学黄老道德之术”,而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离先秦不远的司马迁,他的这些评述应该是有根据的。《韩非》书中本有《解老》与《喻老》二篇,所解所喻者同于今本《老子》。但近来有人疑这两篇不是韩非所作,因而怀疑韩非学说也未必本于老子,这问题是值得讨论的。《解老》与《喻老》在我看来可能不是一个人所作,因为这两篇的笔调,思想,对于老子语的解释都不相同,甚至连所引用的底本也有文字上的出入。因而与儒家思想太接近的《解老》一篇大约可以除外,而在思想体系上与《六微篇》及《韩非》全书相符合的《喻老》,实在是无法除外。
老子学派的“君人南面之术”,在《主道》与《扬搉》二篇是表现得极其酣畅的。这两篇差不多通体是韵文,想见作者写它们时是怎样的踌躇满志。近来也有人疑它们不是韩非所作,但理由仅是“这两篇的文体和《五蠹》、《显学》诸篇不类”[6]。这根据是很薄弱的。《韩非子》本是韩非的文集,并不是严整的有系统的整套著作。所作之文既非一时,所用之体也并不一致。譬如我今天写散文,明天可以写诗,一时可以用文言,一时也可以用白话,难道根据一面便可以断定体例不同的另一面不是我的作品吗?用韵文著书,是战国中叶以来一种相当普遍的风尚。人君“须执一以静”、“无为于上”、废去智巧的这种主张,和《吕氏春秋·审分览》等篇,即用语亦有相同的地方,更不必等到“汉初的道家”才能说出。认《主道》、《扬搉》二篇出于“汉初的道家”者,实在是本末颠倒的看法。
中国古代随着奴隶制的成立,大奴隶主——人君的权位隆重了起来,投射到天上便成为唯一神的上帝。在春秋中叶以后,奴隶制渐就崩溃,大奴隶主的权势降落了,上帝也因而失掉了威严,代替上帝的出现了老聃所倡导的本体——“道”。这种观点,起初本是反既成的阶级统治的,然在时间的经过当中,聪明的统治阶级的残余却又反过来企图利用这个“道”以为阶级统治的新的护符了。在前天子是上帝的儿子,即是以人君的投影作为人君的父亲,现在叛逆的“道”既把上帝的虚影掩盖了,事情很单纯,从新认一个父亲就是。因而“道”便又担荷了太上皇的使命。人君是须得体“道”的,“道”是怎样,人君便该得怎样。在前是天的儿子的“天子”,现在是“道”的体现者的“有道之主”,也就是本体的化身了。只消换上一套新名词,王权于是又得到绝对的保障。
道是唯一无二的,人君也自当独立自恃。——“道无双,故曰一,是故明君贵独道之容”(《扬搉》)。从这儿找出了绝对独裁的根据。
道是虚静寂寥的,人君也自当深藏不露。——“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主道》)。从这儿发展出绝对的秘密主义。
“自恃毋恃人。”(《外右下》)
“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也。”(同上)
“相为则责望,自为则事行。”(《外左上》)
“立国用民之道,能闭外、塞私、而上自恃者,王可致也。”(《心度》)
“明主之道在申子之劝独断也。……申子曰: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王。”(《外右上》)
“明主其务在周密。”(《八经·参言》)
“函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绝其能,下不能意。保吾所以往而稽勾(原误作‘同’,依韵改)之,谨执其柄而固握之。……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主道》)
“主上不神,下将有因。”(《扬搉》)
“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天则不非,鬼则不困。”(《八经·因惰》)
在理论的演进上当然不免有些矛盾的地方。道既然是虚静无为的,那么体道的人便应该恬淡无私——庄子的人生理论便是向这个方向发展的,而在申、韩之流的法家却发展向独裁自恃去了。韩非虽也在提说“无为”——“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主道》),但这“无为”是“不亲细民,不躬小事”(《外右下》),是“治吏不治民”(同上),“恃术不恃信”(《外左下》)。他也在谈去智去巧,但他所说的是舍去在外面的智,而运用心里的智,即所谓“大智若愚”——说穿了,也就是他所爱用的一个字——“诡”。这种矛盾,就在老子本人已经是表露着的。我们根据今本《老子》来说,凡他所说的“道”大抵是一种宏大无私的观念体,其自身说不出有什么打算,但一说到“德”上来,“德”是体道者的功能,那便全盘是出于打算。譬如他晓得说“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而却要“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辱”,至如先予后取之类的显然出于阴谋诡计的话,更可以不用说了。老子自身都是这样,韩非便把这矛盾更推进了一步。韩非是韩国的公子,他是站在统治者立场的人,为了要拥护自己的立场,就有天大的矛盾都可以大胆地自圆其说的。
“道”的出现,在初本不是专为帝王之便而设的。照“道者万物之始”(《主道》)的定义说来,则万物既都是道的表相,似乎万物都可以成为体道者。庄子是这样看的,在他看来,从人的立场说,任何人都可以和道泯合,便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博大真人”。然而在韩非这样的法家,道既成为人君的护符,体道者便只能限于君人者。因而道也就和万物不同了——“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扬搉》)。本来是为打破奴隶时代的等级观而生出的浑沌的东西,到这儿又分明生出了等级。这也是一种学说的发展,但不用说是应乎当时的统治者地位的相当巧妙的逆用。这逆用很自然地又发展而为垄断。只有帝王是体道者,便只有帝王可以虚静无为,其它的人便都不准。“君臣不同道”(《扬搉》)。一切的臣民都该受王者驱使奴役,凡有不愿受驱使奴役的,如像许由、务光、伯夷、叔齐之类的隐士,“上见利不喜,下临难不恐,或与之天下而不取,……或伏死于窟穴,或槁死于草木,或饥饿于山谷,或沉溺于水泉”(《说疑》),这些都是该杀的。还有“世之所为(谓)烈士者,离众独行,取异于人,为恬淡之学,而理恍惚之言”(《忠孝》),这些也是该死的家伙。因而连那种学说都成了罪恶。“恬淡,无用之教也;恍惚,无法之言也。……人生必事君养亲,事君养亲不可以恬淡之人,必以言论忠信法术;言论忠信法术不可以恍惚。恍惚之言、恬淡之学,天下之惑术也”(《忠孝》)。这真真是彻底的“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主义;主要的虽是在打庄子,但连法家的老祖宗——老子也被推翻了。专倚仗形式逻辑的人会以为这是一个大矛盾。从这儿既看出韩非是反老、庄,那么所有《解老》、《喻老》、《主道》、《扬搉》诸篇便愈见不是韩非的作品了。然而事实是并不那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