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之儒”当指颜回的一派。颜回是孔门的第一人,他虽然早死,但在他生前已经是有“门人”的。这一派的典籍和活动情形,可惜已经失传了。只有关于颜回个人,我们在《论语》和其它的书籍里面可以找得到一些资料。我们知道他是“其心三月不违仁”的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回也不改其乐”。他很明显地富有避世的倾向,因而《庄子》书中关于他的资料也就特别多,全书计凡十见,《人间世》、《天运》、《至乐》、《达生》、《田子方》、《知北游》诸篇各一,《大宗师》、《让王》二篇各二。这些资料在正统派的儒家眼里都被看成为“寓言”去了。其实庄子著书的条例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重言”是“耆艾之言”,要占百分之七十。因之,不见于正统儒书的记载,我们是不好全部认为假托的。特别值得重视的是论“心斋”与“坐忘”的两节文章,我且把它们摘录在下边。

一、论心斋:

“回曰:‘敢问心齐(斋)’。仲尼曰:‘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齐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尝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人间世》)

二、论坐忘: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尔)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尔)后也’。”(《大宗师》)

这两节都是在《内篇》里面的文字。要说是假托,庄子为什么要把这些比较精粹的见解托之于孔、颜而不托之道家系统的人,或率性假拟一些人名呢?因而我想,这些应该都是“颜氏之儒”的传习录而在庄子是作为“重言”把它们采用了的。孔、颜当时不一定便真正说过这样的话,但有过这样的倾向,而被颜氏之儒把它夸大了,这不能说是不可能。凡是形成了一个宗派的学说,对于本派的祖师总是要加以夸大化的,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孔子本人原来就是有些超现实的倾向的人,他曾说:“饭蔬食,饮水,屈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他又赞成曾皙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那种飘逸。这和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的态度确有一脉相通的地方。有像这样的师弟,又何故不能流衍出一批更超现实的后学呢?假如我们想到王阳明的弟子,不一二传便流于狂禅,这段史影是更容易令人首肯了。

孔子之门,在初期时实在很复杂,里面颇有不少的狂放的人物。孟子说:“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尽心下》)。曾皙即曾点,是曾参的父亲,《檀弓》言季武子之丧,“曾点倚其门而歌”。这是见于儒家经典的事,其狂态已经可掬。琴张、牧皮见《庄子·大宗师》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究?’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尔)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这和曾点“倚门而歌”的态度正相仿佛。孟子反即《论语》孟之反,马叙伦谓即牧皮,牧孟双声,皮反对转或因形近而误。这是说得很有道理的。曾皙是孔子弟子可不用说,由孟子看来,就连琴张、孟子反,也是孔门弟子了。这不是比颜回、原宪之徒已经更进了一境吗?

事实上就是曾参、子思、孟子也都是有这种倾向的人。《荀子·解蔽篇》替我们保存了他们的一些生活资料,照那情形看来,他们都是禁欲主义者,虽不能说是狂,却是有十分的狷。

“曾子曰:‘是其庭可以捕鼠,恶能与我歌矣?’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猜谜)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目僻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

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

僻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

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影),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

这一段文字有些错乱,前后脉络不甚清晰,但大体上是可以领会的。“孟子恶败出妻”,毫无疑问是一位禁欲主义者的行径,败是嫌男女之际败坏精神或身体,而不是妻有“败德”。这由上下文的“僻欲”、“焠掌”等便可以得到旁证。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曾子、孟子、有子之间,夹一位“空石之中”的觙先生。这人决不会是子虚乌有,而且必然也是相当有名的孔门之徒,然后才合乎文理。因此我发觉,这位先生所隐射的正是子思。子思名伋,与觙同音,“空石之中”即为孔,荀子是痛骂子思的人,故因其“善射以好思”,故意把他姓名来“射”了一下[7]。据此,足见子思也是一位禁欲主义者了。

曾子的一句话颇费解,但在《庄子·让王篇》有一段故事可相印证。“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据此可见“是其庭可以捕鼠”乃表示食米狼藉,以致老鼠纵横,所斥责者的生活是与曾子相反的。曾参的作风,和他父亲曾点,不是颇相类似吗?

连曾子、子思、孟子都有这样严格禁欲的倾向,颜氏之儒会有心斋坐忘一类的玄虚,那是不足为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