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告子与孟子
《孟子》书中有告子其人者,主张“性无善无不善”,主张“仁内义外”。又主张“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我认为他也是黄老学派的一人,和宋钘、尹文当属于同一系统(说详《宋钘尹文遗著考》)。
这个人又见《墨子·公孟篇》:
“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曰:“〔墨翟〕言义而行甚恶”,请弃之’。子墨子曰:‘不可。称我言以毁我行,愈于亡(无)。有人于此翟甚不仁,尊天事鬼爱人。甚不仁犹(原误独)愈于亡也。今告子言谈甚辩,言仁义而不吾毁(不毁吾言),告子毁(毁吾行),犹愈亡也。’
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胜为仁’。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为仁,譬犹跂以为长,隐以为广,不可久也。’
告子谓子墨子曰:‘我治国为政’。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恶能治国政?子姑亡,子之身乱之矣’。”
据这几节看来,告子名胜之说是可以相信得过的。孙诒让《墨子间诂》注云:“《文选·陈孔璋为曹洪与魏文帝书》云:‘有子胜斐然之志’,李注引此文释之,则崇贤似以胜为告子之名……无确证,疑不足据”。但《墨子》原文胜字如讲为动词,亦欠顺适。
告子既逮见墨子,而又与孟子同时,可见他必长于孟子,而墨子的年代也不会太早。他长于孟子,故孟子说他“先我不动心”。他与墨不全合,与儒亦相非,可为他是属于黄老学派的一证。他既“言谈甚辩”,足证他也很有辩者的倾向。在《孟子》书中与孟子辩难之辞,虽只是片面的记录,也尽可以作为这种倾向的证据了,且引“生之谓性”和“仁内义外”的两条辩难以示例。
一、生之谓性辩:
“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二、仁内义外辩: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於!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欤?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欤?’”(《告子上》)
两辩都是以告子辞穷而终结,似乎是告子打败了。然而这只是片面之辞。假使告子的书还在,那所记录的一定又是两样。
第一的性辩,两人虽同在辩论一个性的对象,但两人对于性的界说各自不同。告子的“生之谓性”是由道家万物一体观出发的,在这种根据上说来,当然就是“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即是所谓“呼我为牛则为牛,呼我为马则为马”,犬牛人马,在作为本体的显现上没有什么不同。孟子的性观是由五行说出发的,五行的配剂不一,万物之性因有差别,而以人性为具足圆满,故人性不同于犬性,亦不同于牛性,故谓“人性善”,谓“人异于禽兽”。这样,两人在外表上虽像同在论一个东西,实则无异于你在说东,我在说西。
关于“仁内义外”之说,《墨子·经说下》也是反对的。
(《经》)“仁义之为内外也,过(原误为内),说在仵颜。”
(《说》)“仁,爱也。义,利也。爱利,此也。所爱所利,彼也。爱利不相为内外,所爱利亦不相为内外。其为‘仁内也,义外也’,举爱与所利也,是狂举也。若左目出,右目入。”
这见解倒比告子和孟子都更正确,便是仁与义都须有主观与客观的条件,二者偏废即不能成其为仁义。故谓“仁内义外”固不可,谓“仁内义内”也只是说到半边。故如孟子的耆炙之喻[3],使“秦人之炙”过咸或有异味,那便不能说“无以异于耆吾炙”,这明明也就是“耆炙亦有外”了。
但在这两项辩论里面,值得我们注意的,便是告子与孟子都在以白羽、白雪、白玉、白马作白描式的辩材,这也足以证明兄说的“白马非马”之说在当时已见流行。只是在这儿孟子与告子亦有基本上的不同,在告子是白的共相同一是白,表现而为白的东西也同一是此白;而在孟子则认为白的共相有种种差别,白的东西所表现的白不同一白,故白羽之白不同于白雪之白,白雪之白不同于白玉之白;或白马之白不同于白人之白。在这项认识上,告子正不失其为道家的态度,是一位典型的观念论者。孟子是较为客观的。
孟子在当时是以“好辩”而受非难的人,据现存的七篇书看来,他真有点名不虚传。他不断地在和人辩,和宋牼(钘)辩,和淳于髡辩,和告子辩,和许行之徒辩,和墨者辩,和自己的门徒们辩,辩得都很巧妙,足见得他对辩术也很有研究。他自己也大有自信,他说他“知言”——“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公孙丑上》)。甚么是诐辞、淫辞、邪辞、遁辞,可惜他没有给予一定的界说。所蔽、所陷、所离、所穷是怎样,他也只是心照不宣,没有加以说明。而如何去“知”的方法,他也没有透露一点出来。这应该是可惜的事。
不过孟子以他儒者的立场,始终是偏向于伦理一方面的。他说他的“好辩”是“不得已”,他是想“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滕文公下》)。在这儿他所说的邪说淫辞便只是“杨朱、墨翟之言”了。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4]
他真是在那儿作鼓振金的大张挞伐。所谓“无父无君是禽兽”,自然是溢恶之辞;而如“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也不免近于危辞恫胁。不过他所说的“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倒也确实是当时的情形。当时属于杨氏的黄老学派,在齐国的稷下学宫里面最占势力,而此外又有列御寇、庄周、惠施、季真等助扬其波澜,杨氏势力张于东北。墨家巨子已正位于秦,深得秦惠王的信任,而此外还有“南方之墨者”及“东方之墨者”适秦,墨氏势力遍于西南。就这样,两家几乎把当时的中国中分了。在这时,儒家是最倒楣的时候。儒家在早期也曾红过一时,在孔子的弟子或再传弟子时代,受到鲁穆公、魏文侯乃至楚悼王的保护,差不多是垄断了关东六国。但一转瞬间便大倒其楣,在孟子时代,尽管他本人有唯我独尊的抱负,尽管也“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然而跑齐、跑梁、跑宋、跑滕,都找不到一个适意的主子,而结果是终老牖下。
《庄子·列御寇篇》里面有一段寓言,把当时学术界的兴替揭发得很有意思。虽然是很脍炙人口的一段寓言,然而它所包含的学术史上的价值,却完全为人所忽略了。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尔子为墨者,予也’。翌明尝视其良(垠),既为秋柏之实矣。”
文中“翌明”二字原作“阖胡”,不可通,以意改。
这寓言不一定是庄子自己著的,大约是出于已经道家意识化了的他的弟子之手。这不用说纯是讽刺,但一定有它所反映的现实。儒者迂缓,故假借“缓”字以为儒者之名。缓成功为儒之后而“河润九里,泽及三族”,表示儒者确实曾显赫过一个时代。然而不久便为后起的兄弟墨翟所掩盖,帮助墨翟的“其父”,可以认为是影射当时保护墨家的上层势力。就这样,墨翟得到帮助而走了红运,仅仅“十年”便逼得儒者之“缓”自杀了。缓的自杀可以作两种解释:一种是儒者自暴自弃了,所剩下的余子只是些坟堆上的“秋柏之实”;另一种是儒者不再“缓”了,起而积极地斗争了起来,又显露了一些生机。作者的用意虽然不十分明了,但作品是反映现实的,我们从孟子和荀子的积极起来斗争的事实看来,似乎以后一种的解释较为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