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引子”

迟到的“引子”

是一个“月落如金盆”的夜晚。

1995年9月8日,即中国中秋节的前一天,一个老年女子被发现死于西洛杉矶市10911 Rochesterare 206室。据警方判断,她离世约有六七天了。周遭的人这才知道,孤独的她是中国现代女作家张爱玲。

那金黄的扁扁的上弦月,衬在漠漠的蟹青色的天幕上,像一张热心窥探人世间的侧面。

形销骨立的张爱玲孤零零躺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间地板上,这间统舱式的卧室,没有作家不可缺的桌椅,没有普通人都有的床铺箱柜,就是餐具也是纸的,四壁雪白,不着一钉,不挂一物。只有电视机和收音机陪伴着她;然而,铺在她身下的地毯却是华美的,是中国天津生产的。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病老的她,如何能不想家?

她说过,第一个家在天津。

春日迟迟的天津的家的空气中,却并没有祖父母的身影,她从未见过他们,但他们早已静静地躺在她的血液里,她一次次从老照相簿中寻觅他们的面影。

魁梧的祖父张佩纶赭酱色的面庞寻不到一丝风流痕迹,倒是烙刻着不得志的焦躁和无奈,借酒消愁愁更愁,五十余岁就死于肝疾。祖母是美丽的,秀丽窈窕的青春,相夫教子的闲适,祖母都有过;可是寡居的度日如年中,在坐吃山空和时局变幻的惘惘威胁中,祖母的容颜变得阴郁严冷,让儿子穿得花红柳绿,要女儿着男装称少爷,是朦胧的“女权主义”?抑或压抑中的变态心理?猛回头,莫非《金锁记》中游荡着祖母的影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爱他们。

她依然深爱着姑姑。姑侄之情是岁月磨蚀不了的,人世间是有爱的。岁月增长着宽容,对那原本可憎可恶的父亲,她记住的却是踱来踱去不舍昼夜背诵诗文的身影,从小到老犹如一头走不出笼子的困兽,是一个被时代抛弃了的男人。颓唐却不羸弱,凶暴却不阴险,如此而已。他的乖戾是否早已遗传给了她?她是这样地不愿见人!

最眷恋的还是母亲!耳畔响起的是母亲拖长了的湖南腔:湖南人最勇敢。是的,并不出名的母亲一生充满了传奇。她不无骄傲地称母亲踏着一双三寸金莲横跨了两个时代。岂止两个时代?从嫁为人妻身为人母后仍不屈不挠地出国留学,到年过三十尚敢离婚并独身闯荡四海,每一次折腾都铭刻着勇敢。与胡适之同桌打牌的热闹,当尼赫鲁姐姐秘书的风光,在英国做女工缝制蛇皮坤包的艰辛,在母亲大概亦不过种种生命的体验罢了。这湘军水师和农家湘女的女儿,在阿尔卑斯山上滑雪时,于腾飞中一定喊出过——不!母亲是从不向命运低头的湘女。

这些亲人都死了。

等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是时候了。

1992年2月14日张爱玲在律师处签下了遗嘱:所有私人物品留给香港的宋淇先生及夫人邝文美;遗体火化,不举行任何葬礼,骨灰撒到开阔的荒野。

她最喜欢的字眼是荒凉,也注定了是灵魂最后的栖息地的风景。

只是美国加州法律不允许骨灰撒到荒野,于是,张爱玲的骨灰撒向大海。

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