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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什么?
张爱玲似乎是有心无心、有意无意、亦庄亦谐、亦调侃亦执着,或中庸或偏颇、或旁观或投入地,在她的小说、散文、随笔中做了回答。
答案却是既矛盾而又兼容的。像苍凉的胡琴,临了又像北京人的“话又说回来了”,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了人间。
西方的《圣经》说,女人是上帝用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造成的;东方的传说,则是女娲用泥捏成人,来不及了,就用草绳抟人,捏的是高贵者,抟的是卑贱人,男女怎么造的倒是含糊的。
张爱玲说:像大部分所谓知识分子一样,我也是很愿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够相信。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女人纵有千般的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
张爱玲说: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单怪别人是不行的。
张爱玲又说: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原始性。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
是的,纵观张爱玲鼎盛期的作品,写女人视角独到,而且她笔下的女性,不论性恶性善或不恶不善,不论遭际结局如何,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是生命的“强者”!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是刁泼强悍的,从做女儿到出嫁到做母亲到做寡妇到做祖母,她几乎是没有停息地一路厮杀过去!没得到黄金时用利牙毒嘴全方位撕咬,戴着黄金枷锁时则用枷角大刀阔斧地劈杀!《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也非等闲之辈,虽是处境艰难万般委屈,亦是能战能守能进能退把握得住自己的厉害女人!《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柔美无助的葛薇龙也不是省油的灯,而是个与世有争的女子!更不消说她那关起门来做小慈禧太后的姑奶奶了。《心经》中的女儿许小寒敢于张扬恋父情结,敢爱敢恨不顾一切,也不得不叫人咋舌。《琉璃瓦》中的一群女儿与《花凋》中的一群女儿,虽在锦绣丛中长大,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即使小可怜郑川嫦,也在临死前偷偷上街看了世界最后一眼,这生命的最后一跃!
也许生长在破落了的豪门巨族的张爱玲,睁眼看人世间时,与形形色色绝非因为忠厚而硬是无用的男人们相比,视野中的女人们便呈现着种种的强态:追求知识追求独立的新女性,强撑门户典当度日的旧女性,明争暗斗工于心计的长辈女性,不择手段出人头地的晚辈女性……张爱玲自己走过的路,又有哪一寸不是千疮百孔呢?可是终究走过来了,倔强地走过来了,还将一如既往倔强地走下去。
她钟情于生命的原始奔腾。她喜欢印度的一种癫狂的舞:舞者剧烈地抖动着,身子底下烧了个火炉似的;那音乐高而尖叫人痒得难受,歌者像是嘴里含了热汤;这舞让她想象出地球的混沌初开!最早开始有动物,应该在泥沼里,太阳炎炎晒着一丛丛壮大的厚叶子水草,水底有小的东西蠢动起来了,那么剧烈地活动,不是腌臜,是混沌,元气荡荡的混沌!这就是原始的生命。
她认为中国京戏的象征派表现技术极为彻底,具有初民的风格。这种粗鄙的民间产物之所以得到清朝末叶儒雅风流的统治阶级的器重,是因为京戏中有一种孩子气的力量,正合了他们内在的需要。中国人的原始性没有被根除,就在这一点中,可以找到中国人的永久青春的秘密。
张爱玲的思维总是不同凡响的,张爱玲的议论总是惊世骇俗的。她并不注重逻辑的合理与思想的严密深刻。
但她很能强词夺理,因为中国的文化就是随随便便的,譬如中国诸神中的王母,她在中国神话中最初出现的时候是奇丑的,但后来却被装点成一个华美的夫人;还有麻姑,八仙之一,这两个都是寿筵上的好点缀,也可以与观音大士平起平坐。玩笑与虔诚间,并没有太清的界线。她张爱玲为什么不能呢?
她不掩饰对过了时的蹦蹦戏的兴趣。高雅人视之为低级趣味、破烂,她却津津乐道:那风急天高的胡琴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还有拍着竹筒的“侉!侉!侉”声,将脑浆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塞外的风,永远是飞沙走石的黄昏,黄土窟里住着的出外挑水的女人记得的只是父母公婆哥嫂丈夫和儿女。台上的李三娘不搽一点粉脂,黄着脸声嘶力竭与胡琴的酸风与梆子的铁拍相斗。这是蛮荒世界的女人!
还有那出谋杀亲夫的玩笑戏,荡妇水汪汪的眼仿佛生在脸两边近耳朵处,像一头兽。当她被拘捕后,唱道:“大人啊,谁家的灶门不生火?哪一个烟囱里不冒烟?”这也是蛮荒世界的女人!观众却报以喝彩。
蛮荒世界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张爱玲不无欣赏又不无伤心地想着:“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
《连环套》中的霓喜是这样的女人!她是具有魅惑力的荡妇,出于性爱也为了生存;她是有泼辣生命力的母亲,出于动物的属性也为了养儿防老。这样的一个女人并非天生的荡妇,她在人世间处处寻找爱寻找地位,可是处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可是也还爱不进去!即使如此,她仍夷然地活下去,六十岁看上去得减去二十岁!怎么样的变故挫折打击都扼杀不了她泼辣的生命力。这样的女人不会是文学创作中没有典型意义的形象吧?
然而,才在《万象》连载四期,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对《连环套》一顿棒喝,抨击得体无完肤。要强的张爱玲再续了两期,心境已不佳,觉得一期一期赶,太逼促了。又与《万象》老板平襟亚为壹仟元稿费生出嫌隙,《连环套》便应了迅雨的预言: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不,还要快些,是流产。
壹仟元稿费的风波还真搅得不算太小。张爱玲认为事关职业道德,有辩白的必要,《连环套》连载每期预付稿费壹仟元,第一次平襟亚的确给了贰仟元的支票,但张爱玲认为还是一期一期拿为好,否则寅年吃了卯年粮,于是平襟亚收回了那张支票,另开过一张壹仟元的。平襟亚算是文坛前辈,经营书店多年,本人又学的是法律,也摊出账目凭证,在《海报》上甩出两篇文章,不只是讥讽张爱玲的“生意眼”,而且将他欲为张爱玲出集子时,又将张爱玲写给他的信公布于众:“我书出版后的宣传,我曾计划过,总在不费钱而收到相当的效果,如果有益于我的书销路的话,我可以把曾孟朴的《孽海花》里有我的祖父与祖母的历史,告诉读者们,让读者和一般写小报的人去代我义务宣传——我的家庭是……”而且,又牵扯到张爱玲与胡兰成的“风流韵事”,这真是现实中的“连环套”!平襟亚先生火气略大了些,气量也小了些。张爱玲的信有失淑女风,却有大幽默大白话。可事情还没完,柯灵出于好意,又在《海报》登一文为张爱玲洗刷,想她是一时疏忽云云。张爱玲的老师在《记张爱玲》一文中写道:“我忘啦”是张的口头禅时,顺手又写到这壹仟元怕也是“我忘啦”?真叫越帮越忙。于是张爱玲、平襟亚、汪宏声又在《语林》里登文各作说明,此后,这桩公案才算不了了之,留给人们的记忆怕还是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的连环套。
腰斩了的《连环套》一直遭厄运,几乎在岁月的长河中湮没了;待有好事者挖掘出来,评论者多以为仍是破烂,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就是张爱玲本人,三十二年后,台北《幼狮文艺》将《连环套》清样寄给她,让再校一次时,她看着不禁骇笑,没想到这么恶劣,通篇胡扯!连牙齿都寒嗖嗖起来,这才尝到“齿冷”的滋味,并且说,这些年来没写出更多的《连环套》,始终自视为消极的成绩。
张爱玲是终于、还是早早地认同了迅雨的严酷批评?而且她的自我批评似乎还要苛刻无情些。
连作者本人都否定了的作品还能有什么价值吗?但有一点,张爱玲始终念念不忘《连环套》!不要说当年创作高峰期时她或明明白白或捎带为《连环套》辩护解释的文字不少,就是三十二年后,她否认《连环套》时,那当年激活写作《连环套》的契机仍历历在目,而且那真实的故事在她脑子里还潜伏浸润了好几年!她写的是真的,而且怕是一辈子忘不了。
《连环套》还是有价值的。作者其实也不过是一读者,读自己的作品的感觉也并非完全准确。况且作者也一样时过境迁!迅雨的文章指出:“《连环套》的主要弊病是内容的贫乏。已经刊布了四期,还没有中心思想显露。”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也承认:“在那作品里,欠注意到主题是真,但我希望这故事本身有人喜欢。我的本意很简单:既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就来描写它。”
然而,就从被腰斩了的《连环套》来看,并不是无主题变奏曲,尽管无主题也不一概是坏事。《连环套》是有主题的,而且主题很鲜明。
女人是河。霓喜是条腌臜混浊,却仍在流淌、也会溅起浪花的女人的河。
流淌、浪花,是她不乏野蛮的原始生命力的腾跃;腌臜、混浊,因她自身的缺陷,更因这周遭的人世间的龌龊!
这,应该是《连环套》的中心思想。
汤姆生太太——霓喜第三个丈夫赠给她的英国名字——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曾结婚多次,而从律师的观点来看始终未曾出嫁,到得她三十八岁的时光,终于第一次有个印度老妇上门来做媒!霓喜笑了!“她伸直了两条胳膊,无限制地伸下去,两条肉黄色的满溢的河,汤汤流向未来的年月里。”
霓喜以为,“她还是美丽的,男人靠不住,钱也靠不住,还是自己可靠”。男人“走就走罢,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自己其实也不可靠!人会老,女人更经不起老。印度老妇是为她的13岁的女儿来做媒的。“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克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破碎了也没完,肉黄色的满溢的河,仍得汤汤流向前去,怎么流的?文章被腰斩了,但斩处自成一节,一个精彩的“结”。溯源而上,她也还是河的女儿。
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小河边,还是九龙附近的小河边,一个恶妇养了十几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就是霓喜。为了点小事,妇人就罚她们站在河里一两天,出来时湿气烂到腰上!挨打挨饿,就是睡梦里也挨打挨饿。穷人终年穿着黑,黑色的贫穷与折磨里,四五丈高的野火花将朱砂点子撒了满天。十四岁时她被养母以120元价格卖给了个绸缎商人雅赫雅。这恶妇养一群女孩子,本来犹如养猪养狗,为的是卖钱!这印度人雅赫雅,亦是买牲口一般:“有砂眼的我不要。”“有湿气的我不要。”于是恶妇抓过霓喜翻眼扒鞋,性子倔的霓喜略略一挣,就被扇嘴巴子。笼罩着霓喜的是黑。穷与恶郁积的黑。
绸缎店是女人的彩色的河:千红万紫百玄色。可这不属于霓喜。雅赫雅当初从印度来中国香港,一个子儿也没有,白手起家,支撑出个绸缎店不容易,爱钱已偏于悭吝。情感上也如此,霓喜替他做事管家、生儿育女,过了整整十二年,而他就是不娶她!他忘不了她的出身,他忘不了她是他买的!女人不是人。霓喜却连女人也不是,一般女人总还有婚嫁的一天。她要报复!她要上进!她唯一的资本是美好的身体——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这眼睛能勾魂摄魄,倚门卖俏,随时随地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强者,这是对雅赫雅的扭曲的报复!她是他脚底下的泥?!她与修道院梅腊妮师太拉扯上,对中国地方的外国官米耳先生“初战告捷”,知道了做人做个女人,就得做个规矩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有寻常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于是,变态的上进激励她:她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然而谈何容易?!霓喜一生中最热闹的几年,注定要糟践在这爿店里!她唯一施展的是扭曲的报复:调笑雅赫雅的表亲发利斯、逛街串店与同春堂药店伙计调情。经梅腊妮师太几次向雅赫雅报信,雅赫雅对霓喜自是拳脚交加,闹得一天墨斗。雅赫雅自身呢,却与小寡妇调笑不误。十二年的愤恨终于从霓喜的腔子里喷出来!霓喜大打出手——绸缎店里,整叠的匹头推金山倒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花、洒线、弹墨、椒蓝点子,飞了一地,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践踏——这才是波涛汹涌的愤怒的女人的河。
狂涛巨澜的彩色反抗高潮过后,霓喜的结局是被逐出绸缎店!她索索抖着搂住八岁的儿子和两岁的女儿,“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她的反抗是不彻底的,她的母性更是不彻底的,她等待着雅赫雅的回心转意,然而没有。遇上赚了大钱成了珠宝商的发利斯,也救不了她。可药店伙计崔玉铭来了:却是为老板窦尧芳拉皮条!
霓喜拖着一双儿女搬到了药材店的店堂楼上,跟了五十七岁的中国商人做了露水夫妻。依旧没有地位名分,却有疼爱;疼爱却替代不了性爱,霓喜又与崔玉铭及老板内侄打得火热!同春堂里毕竟有条诱惑女人的黄金的河,霓喜日渐宽绰,心地却一日窄似一日。这样过了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窦尧芳却病倒了。窦尧芳已为她做了安排,把个支店给了崔玉铭,老人还没死就成了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原谅。霓喜赶到支店会崔玉铭,无意中却发现崔玉铭已在两年前就娶了亲!是个乡下女人,却也是老板贴了两百块钱帮忙讨的!霓喜真正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霓喜朝崔玉铭一巴掌打过去:“我跟你做大,我还嫌委屈,我跟你做小?”倒也掷地有声,显现了她的泼悍和自立。可小的骗了她,老的也骗了她?!回到店里,老板原籍番禺的家里人全拥来办后事了,黑压压的一片。窦家的众人等到了收拾她的一天!她却还要报复,她报复得了吗?族人已用麻绳反绑她两只胳膊,她整个的女性又一次被屈辱了,她没有钱,也没有爱,她又骂又哭又喊又叫,一切都是破裂痛楚的、生疏异样的,唯有男人眼里的神情是熟悉的——她固执地抓住了,她要跟去番禺乡下,她要一个个收伏他们!她大闹灵堂,呼天抢地,可被收伏的到底还是她自己。她不能回到乡下!那无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属于哪一家!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映着荒凉的岁月。于是她背一个、抱一个、一手牵两个,她与四个杂与不杂种光着身子出了同春堂!人财两空。她在人堆里打个滚,可一点人气也没沾。只是单纯的肉!女肉!黄金的河在女肉上淌过,却连镀金都没留下。
三十一岁的河没有干涸。年轻的俯仰百变、流动的美,因身上脸上添了肉,那流烁的美全涌进眼睛和嘴,她不很费力气又套住了英国人汤姆生,是在政府里供职的工程师。一个寡妇拖着四个孩子,肚里还怀着胎,可她就是有了自己的房子——跌跌绊绊满是东西,屋里后院全是东西,还有书!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这甜甜的女人的河。她还入了英国籍,有了汤姆生太太这英国名字,她和汤姆生添了个女孩,她去到雅赫雅的绸缎店寻衅报复,她和发利斯成了朋友,每每回首艰难的岁月时眼异常地亮,就这样过了五六年的安定生活,她满足了,发胖了,人也呆了。修道院的尼姑们又巴结上了她,她们过海到九龙去兜风,去赶庙会,大树上高高开着野火花,她蓦地有衣锦还乡的幸福感。而幸福正在这一瞬间飞了——汤姆生和他的英国新娘登出了结婚广告!霓喜仍是栏杆外的乡下人,扎煞着双手,却打不到英国人身上!
霓喜的第三环的大反抗没有高潮,真正强弩之末。她到他办公室寻他,可她自己也发觉她只剩下一堆肉!那熟极而流的悍然之美消逝了。汤姆生的世界是浅灰石的浮雕,而她成了突兀的凸出的一大块——高高突出的双乳与下身!她无法爱进去。可她还几次三番闹,也哭过,也恐吓,也厮打过,也撒过赖……汤姆生只有带着英国太太逃之夭夭。大反抗剩下乱七八糟的闹剧,她依旧落得人财两空。
没有爱。没有爱只有腌臜与痛楚的女人的河还在汤汤流着。从光绪年间梳双髻的小姑娘,流到民国,从民国流到抗战,从香港流到上海,她已成了六十开外的老太太,依旧染了头发、低低地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五个入了英国籍的儿女事变后都进了集中营,她给他们每月寄去糖罐头之类。是为了养儿防老,也因为她的心中仍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吧?
迅雨说:“霓喜和两个丈夫的历史,仿佛是一串五花八门、西洋镜式的小故事杂凑而成的。没有心理的进展,因此也看不见潜在的逻辑,一切穿插都失掉了意义。”似乎言过其实。霓喜的个性是倔强又要强的,霓喜对雅赫雅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点零用钱与自尊心,可是,没有。霓喜要结婚,试探恳求都没有用。“烫死你!”是她满心冤屈的发泄,哪怕招来的是兜心脚。在南方的略有点雪意的清滢的蓝色的夜里,霓喜却得不到同情和了解,她的心怎么不冷呢?霓喜与米耳调情后回到店铺楼上,并不是满心的虚荣和快乐,晾着的一条湿裤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揩了又揩,揩的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荡妇也有纯洁的泪水,也有催人泪下之处。这是她心理的进展,是她大闹绸缎店的层层铺垫。迅雨还说《连环套》“描写色情的地方(多得是!),简直用起旧小说和京戏——尤其是梆子戏——中最要不得而最叫座的镜头!”这似乎也危言耸听。迅雨大概与许多书斋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一样,有洁癖,厌恶有关调情的描摹,《倾城之恋》的高级调情迅雨尚且大倒胃口,如何能容得下连环套中乱糟糟一拍即合的动物性的调情呢?可霓喜的世界就是如此,能高雅干净到哪里去呢?迅雨对旧小说、京戏,尤其是梆子戏,似乎也存偏见,而张爱玲,是不讳言她对这些“旧货”的喜欢的。
《连环套》的结构可以说是张爱玲小说中最为严密紧凑的一部。环环相扣,大环中有小环,小环又连大环,一环扣一环,勾搭住了,解也解不开。每个人物都不是多余的,每处伏笔都是仔细设计过的。当然,诚如张爱玲自己所言,太逼促了,自然也有不少仓促之处。
《连环套》的语言,亦为迅雨所抨击。旧小说中的陈词滥调,像流行病的细菌一样在《连环套》中蔓延;《金瓶梅》《红楼梦》的用语,硬嵌进了西方人广东人的嘴里,因而全文弥漫着恶俗之气。是的,《连环套》不少处是有“信笔所之”的神气,但是,语言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只是瑕有掩瑜之势。霓喜的三个环的完结都写得漂亮:色彩、氛围、节奏,一次比一次黯淡苍凉,到发利斯托老妇来求婚,倏地又闪烁出华光异彩,然而,倏地又完全熄灭了。让人忍俊不禁,却又分明是含泪的笑。野火花在《连环套》中出现三次,张爱玲对野火花的钟爱跃然纸上,霓喜的原始生命力也喷薄到野火花上。
这毕竟是张爱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她不会太掉以轻心的。
霓喜的出场,张爱玲的确花了大力气铺陈:“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高潮,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鸣放着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哑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把一个个单调的小音符丁零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觉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
张爱玲以为凡哑林如水一般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走了。张爱玲又以为交响乐是浩浩荡荡的五四运动一般地冲了来,而霓喜就即将在这交响乐的高潮中出场,或者说她的人生已经历过交响乐的欢喜悲哀,哗哗流下千古哀愁,却又茫然不知头绪!
“这一片喧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胀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弄堂里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扫来又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里,又似乎是远着呢。”
这是巨大的落差。繁华至极处的荒凉,热闹至极处的孤独。
弦子又急了,铙钹又紧了。霓喜出场了,不,是提前退场!同她一块出来的是“我”的二表婶。“场子里面,洪大的交响乐依旧汹汹进行,相形之下,外面越显得寂静,帘外的两个人越显得异常渺小。”由此更可见,前面的气氛的渲染,刻意的反高潮,是为了烘托汤姆生太太——霓喜。
三十八岁的霓喜已见穷途末路,从三十八岁走向六十开外,这中间还有多少连环套?她的?她的杂种纯种女儿的?抑或杂杂种的孙女外孙女的?谁知道呢。腰斩比斩头去尾还要让人茫然。
只有到处都是的照片!霓喜的,她的儿女的,她的孙子外孙的。“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张爱玲的语言更是叫绝。
霓喜提前退场时,门帘一动,亦是黑白大理石地板。她的人生可不是黑白分明的!模糊混沌,有抗争更有堕落,有追求更有迷惘,是母亲更是荡妇。张爱玲描摹六十开外的霓喜,仍身手矫健,又稳又利落,像一只大猫!“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像她这样肯定的是一只动物。”
蛮荒世界的女人!
张爱玲不掩饰对霓喜的可悲可叹:“她倒像是在贪婪地嚼着大量的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依恃着她的体质,而豆饼里也多少有着滋养,但终于不免吃伤了脾胃。而且,人吃畜生的饲料,到底是悲怆的。”
张爱玲一直对《连环套》耿耿于怀。三十二年后,她清晰地回忆起这故事最初的印象:那是1940年,她与炎樱在港大读书时,炎樱父亲的老朋友请炎樱看电影,炎樱拉了张爱[1]去,结果这个高大的五十多岁的帕西人把票给了她们,便很尴尬地走了——他带的钱只够买两张电影票。炎樱告诉她,这个帕西人的丈母娘是麦唐纳太太,本是广东人家养女,先跟了个印度人,第三次同居是个苏格兰人麦唐纳,有许多孩子。麦唐纳太太硬要把才十五岁的女儿宓妮嫁给这帕西人,宓妮却不爱帕西人,生了个儿子后,宓妮二十二岁时,两人离婚了,帕西人的生意便越做越糟。宓妮带着儿子,后来嫁给儿子的朋友汤尼。张爱玲见过宓妮,在一个广东茶楼里,第一次吃到菊花茶,让她刻骨铭心的是宓妮长得极像她母亲!港战后张爱玲回到上海,见到了麦唐纳太太,生得高头大马,穿件小花布连衫裙,仿佛囤货做点生意,有时托炎樱父亲办点事,眼睛一眯,还带点调情的意味。
麦唐纳太太母女与那帕西人的故事在张爱玲脑子里生了根。那就是《连环套》中的汤姆生太太——霓喜、大女儿瑟梨塔和发利斯。
这是真的,别人说她胡编瞎造,她潜意识是不服的。
霓喜的形象大概还有旁的女人的影子。张爱玲港大同学月女,这个秀丽的马来亚华侨女子,父亲是个商人,好容易发迹了,盖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可不久,父亲忽然迷上了一个不正经的女人,那女人不止三十岁了,长得又没什么好,可是月女的父亲就是昏了头,为了那女人把家业抛荒了。月女说那女人一定懂得巫魇!
张爱玲那时就怀疑:“也许……不必用巫魇也能够……即便过了三十,长得又不好,也许也……”
张爱玲想:女人是个谜。
霓喜是个喜结连环套的谜一般的女人!可惜1944年6月《连环套》就停结停解了。其实结完再评不是更准确些么?迅雨先生未免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