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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农历七月。

张爱玲着一袭色泽淡雅的丝质碎花旗袍,腋下依旧挟着个报纸包,又在衖堂里巷寻觅门牌号码,这回没有信封引路,没有焦虑,却仍有几分紧迫。

她寻觅的是《万象》杂志编辑室,自然还是投稿。没有引荐信,她也不认识《万象》的任何人,就这么单枪匹马、懵懂闯一闯吧。

福州路昼锦里。再拐进一条小弄堂,一座双开间石库门房子,楼下店堂,楼上住宅,这就是中央书店?就是《万象》编辑室所在地?

她站住了。农历七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才半上午,就热辣辣地刺痛皮肤,刺痛眼睛,脸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眼睛也有点眯缝着。因为热,行人似乎少了许多,嘈杂喧嚣也似乎退成了背景,都市倒显出一种苍淡的荒凉。

她伫立着。顶天立地伫立着。她知道她的眼睛里,此刻是几千里没有人烟的荒漠的神气;淋浴着煌煌的阳光,她知道她却有种凛凛的美。

《沉香屑·第一炉香》袅袅燃于《紫罗兰》,《茉莉香片》也为《杂志》采纳,眼下,她要叩开《万象》的门扉,她相信胁下报纸包的实力。

一生只做一件事。“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前的文人靠帝王吃饭,她的衣食父母则是买杂志的大众。卖文为生,做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苦虽苦点,但她喜欢。

她是独立的。独立的姑姑亦赞成她的独立。

祖姨家的表姐妹可不同,还在讲究门第所限,不能抛头露面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可是,繁华早已逝去,走在路上的她们,只有一点解释也没有的寒酸,谁睬你“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提起来话长的家族的背景、根底,留着点吧。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得有“双手辟开生死路”的勇气和决心。

中央书店和《万象》杂志的老板都是平襟亚。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平襟亚以“网蛛生”笔名写过社会谴责小说《人心大变》,这话在社会小说里是老调,骂归骂,可那骂的背景怕是作者深知的唯一的世界吧?那《人心大变》当年曾杂乱地堆在张爱玲父亲的书桌上,被张爱玲拖出去看过。中央书店就是平襟亚于1927年创办的,专门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说之类,“一折八扣”靠低价倾销取胜,中央书店即以此起家。《万象》月刊是太平洋战争后创办的,一种综合性杂志,内容芜杂、五花八门:民俗风情、知识小品、历史掌故、海外猎奇、翻译作品、小说戏剧。真正地包罗万象!其中文艺作品所占分量很轻,但这类中性杂志,销量还蛮好。张爱玲寻上门来,大概是冲着《人心大变》和影响大而来的。

却是这样一座双开间石库门房子!她不知道,当时上海的文化,相当一部分就是在这类屋檐下产生的。老板平襟亚夫妇住楼上,隔着一道门,《万象》编辑室就设在厢房里,编辑室倒精简,只有主编柯灵和助手杨幼生。

此时,柯灵正独自在编辑室忙碌着。柯灵那时以写电影评论和剧本闻名上海,并先后出任过上海《文汇报》副刊《世纪风》、杂文期刊《鲁迅风》《浅草》《草原》等副刊编辑,是上海文坛进步作家,眼下也还从事秘密的抗日宣传活动。这年夏季,他才刚受聘接编这份商业性杂志《万象》的,并非兴趣所至,谋生呗。但柯灵为人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倒也谋划提高该月刊的艺术水准,寻求像样点作家的支持。前几天偶尔翻阅《紫罗兰》,竟奇迹般地发现了《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这通俗名字在文坛却是陌生!他急于找着张爱玲。他觉得张爱玲的小说远离政治、艺术品位又极高,是这种气候这种刊物上最适宜发的东西。可是,上哪去寻张爱玲呢?《紫罗兰》主编周瘦鹃,他倒是认识的,请周瘦鹃作青鸟使,未免唐突。犹豫再三,无计可施之时,没想到,素朴高雅的张爱玲像是从天而降,奇迹似的出现在编辑室门口!

两人一见如故。

柯灵桌上,也有一只镇纸的玻璃球。

本来,张爱玲只爱听不爱说,柯灵亦不善与人周旋夸夸其谈,两人乍然相见,会感到突兀尴尬。但恰恰相反,两人都无陌生感。柯灵毫不掩饰自己喜出望外之情,张爱玲赤诚相见,打开报纸包,内有手稿《心经》和自绘的插图,两人都是至诚至信者。会见短、交谈短,却在见面的瞬间,彼此就像已经认识了100年!不管以后有什么样的风险变故,这友情和信赖始终不变。

那嵌着彩色碎花的玻璃球,让她觉得厚实、靠得住。

这样纯正的友情,有。只怕也是一种缘。

太阳煌煌地照着这世界,张爱玲急急地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她清楚地记得,除夕当天从父亲家逃出来,也有这种感觉,这是冒险的喜悦!闯荡的喜悦!这还是一个可亲的世界呵。

而且今非昔比。她闯过,她信自己有独立于世的能力。她是个主见挺大的女子,她要让她的散文小说在全上海的各杂志开花。

张爱玲。张爱玲。张爱玲眨眼红遍上海滩。

她如愿以偿。

是她勇敢又机灵地“全面出击”?是“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者的推波助澜?

谁知道呢?环境特殊、清浊难分,什么样的情况都有。

这情境,让柯灵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就他所知,卖力地为张爱玲鼓掌拉场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干不净的报章杂志,他们的兴趣是不在文学的。

张爱玲小说散文发表最多的刊物是《杂志》,《杂志》倒是文学性的,除小说外,还发些掌故、小考据等杂文。《杂志》也很为张爱玲等女作家捧场,茶话会、聚谈会常有。但是《杂志》也有不干不净的人物。

《古今》半月刊,是1942年3月在上海创刊的,内容以小考据、掌故、古学术为主。在它创刊一周年时,报纸上登出广告说:“《古今》半月刊为国内唯一之散文杂志,创刊以来,眨逾一载……宿学名士,网罗无遗,领袖文坛,当之无愧,而风格高超,尤称独绝。”张爱玲的散文《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更衣记》都登载其上,“第一流”是“第一流”,可混迹其间,值吗?

……

关注着张爱玲的大有人在,亦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在上海的郑振铎要柯灵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并具体建议:她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印行。

其时,已有很多著名作家拒不执笔。在“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上,日本作家草野心平就抱怨说:日本报纸上常有巴金、茅盾等返回上海,“投入和平阵营”的“流言”,然而,“这是很难实现的”,即使回来,他们也不会同日伪合作的,“例如与巴金、茅盾等战前即已有名的作家郑振铎、李健吾等,虽在上海,然早已断笔不书,所以他们虽已转回,如不握笔,仍无济于事”。

郑振铎已隐姓埋名,典衣节食,正肆力于抢购祖国典籍,挽救“史在他邦、文归海外”的大劫。

而开明书店,叶圣陶已举家西迁重庆,夏丏尊和章锡琛老板留守上海,店里延揽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如王统照、王伯群、周予同、周振甫、徐调孚、顾均正等。名为编辑,实则借此躲风避雨。

郑振铎的建议实乃上策,也看出他对新秀张爱玲的器重。

柯灵又左思右想、无计可施于编辑室中。打《心经》在《万象》刊登后,又索得《琉璃瓦》和长篇连载《连环套》之稿,可他与张爱玲,始终是编辑与作者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交浅言深,直通通传话给她,是否过于冒昧?就在此时,张爱玲寄来一信,告知平襟亚愿给她出一本小说集,问他意见如何?言简情挚,张爱玲分明已把他视为良师益友。机不可失。柯灵当即寄去一份中央书店的书目,供她参阅,意即何苦与这些劣质书籍为伍呢?仍不放心,干脆明言:“如果是我,宁愿婉谢垂青”,又恳切陈词,“以你的才华,不愁不见知于世,希望你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

张爱玲也立即回信,坦率直言,她的主张是“趁热打铁”。因为在张爱玲,人生的晚景似乎很早很早就降临了。冥冥中常有苍凉又急切的催促声: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出名要趁早。然而她又是听话顺从的,她的小说集子没有交给中央书店的平襟亚老板出。

抉择是错误的么?谁知道呢?或许“过了这村,没有那店”,一切稍纵即逝?她毕竟是那沦陷区的废墟中生出的荷莲,离开了环境和背景,不只是没有张爱玲的奇迹,恐怕连张爱玲也不会有,幸耶不幸?谁知道呢。

张爱玲的第一个小说集《传奇》是《杂志》社出版的。

柯灵见着蓝绿封面的小说集时,不禁苦笑着摇摇头。他暗自有点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书店。至少中性的中央书店,大节上没有不干不净。在大节上,柯灵是斩钉截铁、泾渭分明的。而这时,他刚从日本宪兵队释放出来,亲身领教了现世地狱灭绝人寰的残忍暴戾。

宪兵队在贝当路原来的美国学堂里,这是一幢雪白的建筑,四周是碧绿的草地,似乎如诗如画如梦的天堂就是这图景;“天堂”对面是庄严肃静的国际礼拜堂,紫酱色的斜屋顶,爬满常青藤的墙壁,礼拜堂的钟声悠悠响起,赞美诗的歌声柔和诚挚,人间与天堂仿佛只有一步之遥!这条幽雅安静的贝当路,人们走过似有一种净化灵魂之感。可是,日本宪兵队偏偏挑选这里设置人间地狱,法西斯的兽性心态就是要变一切美好、哪怕是虚幻的美好为血淋淋吧。贝当路地狱,人们讳言其名,称为“贝公馆”。1944年6月,柯灵被日本沪南宪兵队逮捕进“贝公馆”。这一次虽幸而没有遭受严刑拷打,但那被害者受刑的号叫让他毛骨悚然!是这样的现世地狱!1945年6月,柯灵又因抗日之嫌被日本沪南宪兵队抓进“贝公馆”,便尝到了老虎凳辣椒水等酷刑的滋味,宪兵队是一群灭绝人性的野兽!

释放归家的柯灵,倍感人世间的美好;而他见到张爱玲的留言,知她得悉他被捕后特意来他家慰问时,柯灵不禁被感动了。他即用文言复了她一短笺,柯灵说,那大概是他最好的作品,因为是真情。

柯灵并不知道,张爱玲那时正在热恋中!文学圈子里的传闻不是没有,但他讨嫌对别人的隐私叽叽喳喳,而且拒绝,至少在潜意识中拒绝传闻的真实!

在柯灵看来,张爱玲与他接触并不多,是作家和编辑的友好关系;但在与外界极少往来的张爱玲,柯灵可算得上异性朋友中举足轻重的一位了。张爱玲对话剧电影感兴趣并跃跃欲试,并终于将自己编写的剧本搬上了舞台和银幕,怕也得助于柯灵的指点和引荐。

1943年年底,张爱玲便兴致勃勃编了一出戏,是热热闹闹的普通中国人的戏,有悲哀、烦恼和吵嚷,但都是愉快的烦恼和吵嚷。有一幕,有个男人拖儿带女去投亲,和亲戚闹翻了,他愤然跳起来要出走,走到哪里去?“走!走到楼上去!”——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又全下来了——这是对娜拉出走的苍凉手势的庸俗化也是喜剧化吧,中国社会处处充满了这样的无奈和烦恼,张爱玲有点小得意,请教柯灵,柯灵却不客气地指出结构太散漫,末一幕得推翻重写,于是张爱玲反反复复改了好几遍才算定了稿。戏是给人演的。上海那时一直是话剧的一个中心,各种专业业余的剧团不少,且又正闹着剧本荒,可张爱玲要将自己的戏推出去,还真感到这圈子的壁垒森严呢。况且剧团对写小说的人有种偏见——编出来的戏必是能读不能演的!心高气傲、才华横溢的张爱玲可犯上了犟劲,她要克服人们这一成见,又尝试着将《倾城之恋》改编为舞台剧本,当然,柯灵义不容辞又助一臂之力,这时,柯灵被日本宪兵队逮捕了。

与柯灵过从并不密的张爱玲,却深知柯灵宁折不弯、刚正不阿的禀性,她想法设法托人说情,最终柯灵被释放了。

柯灵被释放出来后,张爱玲有段时间可说与他过从甚密,为的是《倾城之恋》剧本的修改和上演,柯灵是尽全力而为之的。但是,张爱玲未向他透露有关胡兰成的一个字!张爱玲毕竟懂得柯灵先生:丁是丁卯是卯,泾渭分明,他是容不得民族大节上的失足者的。

世上第一篇批评张爱玲小说的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正是柯灵编辑发排的。在自己主编的刊物上毫不留情地批评正在连载中的《连环套》,这种铁面无私是常人难做到的;对自己赞赏的年轻的女作家,以如此严厉乃至严酷的批评文章做当头炮,尽管评价也是极高的,怕也是常情难以承受的。然而,道是无情却有情,批评家、主编爱才、惜才、重才之心切切,也就跃然纸上了。

张爱玲因为了解柯灵,便心不存任何芥蒂;张爱玲因为不了解迅雨,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不很礼貌地以《自己的文章》给予回击。迅雨后来没有交战,也许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宽容,也许有“好心当作驴肝肺”的遗憾,后来迅雨,即傅雷举家迁往昆明,这事似乎淡了,但半个世纪将过去时,傅雷的儿子傅聪还记得当年父亲写《论张爱玲的小说》的情景——天天张爱玲长张爱玲短!傅雷是爱才的。不叫失之交臂,而是人与人永远摆脱不了这样那样有名莫名的隔膜!

迅雨的文章其实还有个更高的立足点,就是以张爱玲之所长,见一般新文学作品之所短,指出:“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五四’以后,消耗了无数的笔墨是关于主义的论战。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区区艺术更不成问题。”一扬一抑,有一段还涉及巴金的作品,柯灵以为未必公允恰当,又顾及当时环境复杂,编辑时将原稿擅自删掉了一段,这事倒惹恼了傅雷,引起一场小风波,但柯灵对傅雷对人生对艺术的态度仍是钦赞不已。或许,这一段未删掉,张爱玲会是另一番感触?谁知道呢,阴差阳错,谁说得清。

对大洋彼岸的张爱玲,他遥寄一片真情,对她的好心,有着加倍的感激!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真正的友情,却是流逝不去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