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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辍笔。

1955年秋,她悄然登上了远洋的轮船。货轮上二等舱除了她只有一个上海裁缝。上海本地人,毛发浓重的猫脸,文弱的中年男子,穿着灰扑扑的呢子长袍。海上遇“故知”,在甲板上,张爱玲上前点头招呼,他则阴恻恻又喜滋滋告诉她,他总是等这只船,因为船小载客很少,一日三餐阔米粉面条炒青菜肉片,但清爽新鲜不油腻,哪怕吃上十来天都不会倒胃口!

到底是上海人!早年她曾写过一篇散文《到底是上海人》,惊叹上海人的文理清顺、世故练达;惊叹上海人由疲乏而起的放任,那标准的中国式幽默;惊叹上海人坏得有分寸,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浑水摸鱼,但他们有他们的处世艺术,演得不过火。所以,“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

咸湿的海风轻拂她的“盲人的黑”的长发,夜蓝的海面轻荡着让人些微的晕眩,恍惚间,压根也不遥远的往事,竟也如梦如烟……

1944年8月。上海。夜蓝色封面的《传奇》。她出名了。出名要趁早。她那年才二十三岁。她大红大紫,创造一个一个奇迹;她涉足人间,记住一段一段真情;她恋爱结婚,留下一道一道伤痕创口。就只那么三年五载,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仿佛把荣辱毁誉、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上海,诞生她养育她的地方,不管称之为第几故乡,它是故乡;不管她是大树小树,她的根系上海。

满甲板的斜阳,满海天的海鸥。还是:孤云漂泊复何依,满地斜阳和我老。三十四岁的张爱玲又疲乏又惶惑,心头空落落的,生命的晚景永恒地追随着她。那个典型的上海裁缝是在东京开店的,经常到香港采办衣料,一趟航程需十天,餐餐阔米粉面条炒青菜肉片,但他满足。

她也去日本。去年池田到香港,曾受胡兰成之托去找过她,但她没有见他。过去了的就永远过去了。当然她已知道胡兰成居日本。这趟绝不是去寻他,那种痴情傻事,不会有第二回。是去看看日本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风景,还有一种就是一幅图画的花布,雨纷纷中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的小庙,雨中的水滴滴的阴戚的紫色的大花,结着绿膜的池塘漂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而不会去看他。世上没有再生缘。永远不再。

居日本的胡兰成已于1954年春天与吴四宝遗孀佘爱珍结为夫妻,算是最后的“华丽缘”吗?

“哗——”一个水手拎着一桶脏水往舷外一倒,她吃了一惊,像是要把这桶水泼出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

1946年初春寻夫途中,受那村妇泼水的一惊,记忆犹新。

天涯海角。

无家可归。

海。苍茫又苍凉的海。该给她留下怎样的种族心理积淀呢?

她的大家族与这片海有着太多太沉的伤心的记忆!七八十年前,她的曾外祖父在这片海上创建北洋海军、南洋海军、福建海军,何其英姿焕发!那是亚洲第一、世界第六的北洋舰队呵。而她的祖父张佩纶,就在七十年前的马尾海战中,延误战机,被法军击沉战舰十一艘。于是充军热河!在那十年后,中日甲午海战中,李鸿章惨淡经营十六年的北洋海军,在这片海上全军覆灭!她的家族血海荒凉的一页也就翻过去了。到了父辈是彻底的沉沦,只有母亲和姑姑,仍似狂热地恋海,一次次漂洋过海,似寻觅什么又什么都没寻觅!到了她这一代,就只有无根地漂,在这海上!独自感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

张爱玲打了个寒噤。

落霞,海鸥,海面上铺满了花朵。浮花浪蕊?不甘。《海上花》[1]的作者花也怜侬梦见自己在海上花中行走,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反倒不如较低贱的品种随波逐流,不久就沉沦淹没了……

她给胡适的第二封信中,就表明了:“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

她要逃开现实的诱惑、蛊惑和迷惑。

谁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呢?

【注释】

[1]又名《海上花列传》,中国近代小说,作者花也怜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