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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深秋。

又是黄昏。又是独倚阳台栏杆。

那遮阳的绿竹帘子,一夏天下来,也如秋草衰衰;张爱玲篦头,头发也似落叶夜雨般掉下披拂手臂;暮霭沉沉,远远近近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叫着;如若走在街上,只见汽车把鼻子贴着地一辆一辆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是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依旧是挣扎的洪流,依旧是人心惶惶的乱世。

只有楼下人家窗洞里冒出淡白的炊烟,略略有点窒息,紧接是炝锅的声音,炊烟浓了点,气息浓了点,辣香甜臭,煎辣椒炸花生米烧腐竹焖萝卜汤?就像上海弄堂里普通人的太太的气息,一幢房子里怕就有好几个她!

张爱玲编剧,桑弧导演的又一部都市平民影片《太太万岁》面世。这片名,就大胆突兀得叫人咋舌,回味咀嚼,调侃、戏谑中却是不无真诚的苍凉无奈。

演员阵容让人刮目相看,又是济济一堂!相貌极一般的蒋天流饰太太陈思珍,平平常常,绝对没有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身世。父亲势利丈夫没出息。婆婆小姑子不好不坏,上有老下有小,可她还得是一个安于寂寞的人,因为顾忌太多。如若出去,得很像样,得粉白脂红笑着,替丈夫吹嘘,替娘家撑场面,替不及格的孩子遮盖,总之,对内对外都得敷衍得密不透风。像所有的中国女人一样,一结婚就由少女变成了中年女人,琐琐屑屑磕磕碰碰八面玲珑处处圆滑抹掉了涉世不深的阶段,但她绝没有《烈女传》中贤妻良母的惨烈牺牲精神,她心甘情愿哄骗父亲帮夫,而做丈夫的一旦时来运转,立马讨姨太太“华丽缘”一番。丈夫婆婆反倒对她处处责难!最后她还是得到快乐的结局,但已没什么快乐。蒋天流的演技炉火纯青,蒋太太的平淡人生还原为木头心里的涟漪的花纹。饰丈夫的张伐、饰父亲的石挥、饰婆婆的路珊、饰姨太太的上官云珠,都是中国影坛何等人物!

《太太万岁》以不露痕迹的技巧替代了传奇,用平平常常的真实填平了电影与观众的距离。这是真的。电影中的你我他就是现世中的你我他。

《太太万岁》彻底割断了传奇的尾巴。对陈思珍这么一位太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既无袒护也无贬斥。她,就是她;现实生活中有无数个她。《太太万岁》在都市的小市民群中引起了心的共鸣。女人、婚姻、家庭,是汹涌大潮外的溪流,可是芸芸众生依恋的怕仍是稳妥平凡的人生吧。

张爱玲对《太太万岁》不敢掉以轻心,特为此写了《〈太太万岁〉题记》,对剧中人物、风格、艺术追求作了种种阐述。她说:“出现在《太太万岁》的一些人物,他们所经历的都是些注定了要被遗忘的泪与笑,连自己都要忘怀的。这悠悠的生之负荷,大家分担着,只这一点,就应当使人与人之间感到亲切的罢?死亡使一切都平等,但是为什么要等到死呢?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都平等么?人之一生,所经过的事真正使他们惊心动魄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几件事么?为什么偏要那样的重视死亡呢?难道就因为死亡比较具有传奇性——而生活却显得琐碎、平凡?”这篇文字可看成《自己的文章》的生发开来的阐述,写凡人,写平凡,写人生安稳的一面。

自此,张爱玲从不了情多少恨的个人恩怨中解脱出来,注视着纷纷扰扰的世界、可爱又可哀的年月,那注视中有着难言的恋慕。她融入为大家中的一分子,认真地分担着这悠悠的生之负荷。

上海沦陷时与张爱玲一道大红大紫的苏青,倒也不甘寂寞。

1947年2月《续结婚十年》由上海四海出版社发行出版。但与《结婚十年》相比,已是灵气殆尽,强弩之末了。苏青背离执拗的追寻,而转为一种迎合读者的趣味性的卖弄。《结婚十年》中的“我”离婚了,没有职业没有生活来源,上有老下有小,茫茫人世间,她该怎么办?这本是很有写头的续作,但苏青只是将“我”与一个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肉与灵的纠葛走马灯似的铺陈出来,上至总理银行家下至军官编辑教员,真真假假,扑朔迷离,宛若“我”的隐私的大曝光!也有锋芒毕露的警句,也一版数版,但通篇已失灵气与锐气。苏青走进了歧路、绝路。

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是爱是恨?爱恨交加?她自己的心只有她自己明了。

自此,讳莫如深。

无须讳言的是,他,硬是她生命中无法抹去的一抹阴暗的青灰色,是她寻觅到的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

张爱玲二十八岁时与桑弧合作编剧《哀乐中年》,就片名而言,她在两年前就有感悟:“所谓‘哀乐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他们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欢‘浮世的悲哀’这几个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欢’,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实更可悲,因而有一种苍茫变幻的感觉。”

苍茫变幻,这是走向中年的张爱玲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