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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灿灿的太阳,金灿灿的落叶,张爱玲又沐浴在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行走在如天上下来的大雨似的萧萧落叶中,真奇异,那么多的金焦的手飘下来摸她,却永远差一点没碰到,这金色的阳光金色的大雨。
依然好好地活着。六十八岁时叫个青年驾车撞了一下,还算好,只右肩骨裂,唉,恰恰是这执笔卖文半个世纪的右手臂,也真对不起这辛劳的零件了,也许,就此搁笔?不甘。
她倒也看得很开,青年人闯了祸,上帝都会原谅。人老了,老年不可爱,但老年人有许多可爱的。别让人性死去,别存贪婪,讨嫌。人老了,应该看得开。属于你的岁月不会太多,但这世界没有你也会有春天来到。
她不喜欢老年。记得是二十四岁吧,和炎樱在上海的咖啡馆里,她是这样担忧着老了穿什么衣服!炎樱永远是乐天的,要穿最慈悲的印度披纱,庄严得像座石像。炎樱的话逗乐了她,她想她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仍很有样子,颜色么,青的黑的赭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想得出来,长大的袄裤?清末民初的时代永恒地笼罩着她尾随着她?那时她不喜欢中国的那班老太太,怎么黯淡怎么穿,瑟瑟缩缩,没有一点个性。
那年在上海与炎樱听似随意的“双声”,仿佛是命运的预言!
多妻主义的惶惑、丈夫移情的痛苦;杂种人没有背景沾不着地气的议论;人种学的探究!那时她说,她不走,她大约总在上海的。可是,漂泊人生!她是一棵连根拔起的树?还只是一片随风而飘的红叶?
她喜欢马路两边的洋梧桐树叶,不厌其烦在一篇篇小说和散文里抒写这金色的雨。每一片树叶,带着人生终点的惶惑和坦然,已过中年的淡漠和辉煌,回归童年的淘气和撒娇,扑向母亲的怀抱——他和他的爱!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今生今世路漫漫,但尽头不会太远。她的根在哪里?
她仰面看天看叶,一阵恍惚迷离,不知身在洛杉矶还是上海滩,不知垂垂老矣青春已逝,眼前一阵黑,泪流满脸。
人老了,泪更浓。
偶见一篇文章中写着“美籍华人女作家张爱玲”,这一称呼,也许名副其实,可分明有触目惊心之感,太突兀了!她改不了“我们中国”“他们美国”“说给外国人听”,这想都不用想就从生命里流出来的字眼,还有这“洋梧桐叶”!
她属于中国。中国属于她。
没有中国,就没有张爱玲。张爱玲是一棵树,天生长在中国的土地上,根深蒂固。在美国另长成一棵树?很难。她也不想。
走在这路上,她是中国贵族气的老太太,挺直的腰板,得体的旗袍,是那种赭黄的陈年好颜色,盲人黑的黑发依旧很浓密,清澈的黑眼睛依旧很清澈。她踽踽独行,带着古中国的敦厚含蓄的情调。
周遭的老太太们,越老越俏,红的花的让人目眩,她不喜欢这花花绿绿的似乎失去了稳妥的世界。整个的花团锦簇喧闹骚动的西方世界像个大玻璃球,与她隔了一层,她进不去,也压根不想进去。恍惚又是许多年以前,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似乎魔怔了,直瞪瞪看着人,看着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里的无数的陌生人!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在这金色的大雨中。
有烤面包的香气扑鼻而来,可是,即便是西点,也还是中国土地上的店铺做的好。
多伦多橱窗里的香肠卷,让她忆起父亲带着她去上海飞达咖啡馆买小蛋糕,凶狠暴戾的父亲在这一刹那间变得温和慈爱。
三藩市唐人街上的大把紫红色的苋菜,让她怦然心动,想起的是跟母亲住的日子,端着一碗白蒜红苋菜过街到舅舅家吃饭的情景,那可爱又可哀的日子呵。
母亲爱吃的“蛤蟆酥”,姑姑想吃的“粘粘转”,大概都绝迹了。和姑姑在一起的日子是她一生一世的概括吧,成名、爱情、幻灭,都经过了。姑姑也去世了,终年九十岁。1979年七十八岁的未婚姑姑终与友人李先生结为伴侣,姑姑人生的最后十二年定是幸福的。
中国的素菜小荤本来便是人类长寿的最理想所在。在豆制品上,中国也是唯一的先进国,豆腐皮豆腐干腐竹百叶大小油豆腐,还有豆腐渣;浇上吃剩的红烧肉汤汁,便是绝妙的“花素汉堡”!还有那平民化的食品大饼油条,甜咸韧脆对照吃;还有那绍兴清淡节俭的菜肴,天津常吃的鸭舌小萝卜汤,煨在火盆瓦钵里的荸荠,蒸得像暗黄水晶一样透却仍有劲道的肥火腿丁……吃,不仅仅是吃,还是一种情趣,一种文化。
然而,怀乡症浓郁的张爱玲尽管想得馋涎欲滴,却也只能画饼充饥。
乡思乡恋乡愁乡情,剪不断,理还乱。
还有乡音!
她寻觅乡音。她逃避乡音。
乡音激活她的灵感。过去了的一寸寸都活过来了,又让她重看到怎样一寸寸地磨损、一寸寸地死去。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幽州,是那么富有森森然的神秘感和古意;无为州,又是那么富于哲学意味和诗意,以至她在好几篇小说中都让人物的籍贯落到了那里,古中国呵。她喜欢用的词语:灰扑扑、雨丝丝、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寻寻觅觅、斑斑驳驳、惘惘的、惘然、远兜远转、凛然、清坚决绝……这是最能表达中国人感情的字眼吧。而凄凉、悲凉、苍凉、荒凉是她惯用的描摹人生背景和况味的词。但这世界仍有摧枯拉朽的杜鹃花、红得不能收拾一路烧过去的野火花,这是中国的花吧。那苍紫的城墙、苍翠的青山便是魅艳的荒凉的底色吧。生命的胡琴拉来拉去是她的文章永恒的伴奏,卖臭豆腐干、卖草炉饼、卖白兰花还有炒白果歌是她人生记忆中那时代的“上海之音”,梦萦魂绕呵。而一个“嘎”字,古色古香,又勾起了她的千头万绪。
张爱玲可称中国的南腔北调者。她的母语,是被北边话与安徽话的影响冲淡了的南京话,而上海话是半途出家。她的乡音,可谓地域广阔。“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在已经“去日苦多”的时候,她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掼下去,详《红楼梦》,译《海上花》,如果要寻觅根由,只能是为解思乡病。把中国的文化中国的语言文字介绍给西方,介绍给世界。
中国的语言,听觉上给人韵律节奏的享受;中国的文字,视觉上给人色彩的眩惑。谁解其中味?
她依旧独处。
寂寞也会像潮水似的涌进她的依旧冰清玉洁的寓所。寂静仿佛是哗哗地冲进来,淹没了这房间。一只钟嘀嗒嘀嗒,越走越响。
似乎门缝里有窸窸窣窣声,塞进一张纸条?
时光不会倒流,再也回不去了,也无须走回去。世界,我爱过,哪怕是盲目的,也就够了。
寂静的夜,总有月亮。
月亮当是守护她的智慧之神。
在她,月是故乡明。
月亮,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那是属于少女的梦的月。
月亮,稍带点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当是女人的月亮。
那乌云里的月亮,一搭黑一搭白,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当是人性扭曲的映照。
那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的黄色的大月亮,当是人间味的温暖所在。
那青霜似的月光,当属于有五千年回忆的古国的月光呵……
她又泪流纵横了。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只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有影影绰绰的钟声,有依依稀稀的船鸣声,像远在天涯。
是她的圣玛利亚女校建校一百周年对校友的呼唤?是大陆学者读者出版者对张爱玲的召唤?
1937年她立过《心愿》:“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我将在炉边宁静的睡梦中,寻找早年所熟悉的穿过绿色梅树林的小径。当然,那时候,今日年轻的梅树也必已进入愉快的晚年,伸出有力的臂膀遮蔽着纵横的小径。饱历风霜的古老钟楼,仍将兀立在金色的阳光中,发出在我听来是如此熟悉的钟声……”
她用时间这把小刀,为母校雕刻出了一点点美好吧。十六岁女孩的心愿呵。她是母校最勤奋、最好学的小姑娘。
旷世才女张爱玲。她是母校的骄女。
也许,年过古稀的张爱玲会突兀地来到中国上海;也许只是惊鸿一瞥,留下最后一个苍凉而美丽的手势。
谁知道呢。
她是个天才女,总是创造着让人目瞪口呆的奇迹。
她是一棵树,根深蒂固于中国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