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46

1966年,张爱玲在香港《星岛晚报》上连载长篇小说《怨女》。

是台湾行撩拨起浓郁的乡思乡恋?是香港青岛咖啡馆乡音盈耳的刺激?是赖雅病中怀旧引发了她对上海的怀乡症?是胡适的去世压迫着她得写出点有分量之作?是中国语言文字不可抵御的韵味魅力?是经过了记忆的筛子反复筛滤而仍漏不掉的东西抓挠着她的心?

当然,并不讳言要钱;但创作的欲望燃起来了,心里的小火山不光是冒烟,得喷涌出炽热的岩浆。

美国,丈夫的家,英语的国度。她挚爱的还是中国文字的韵味。怎能忘上海那家麻油店的横额大匾:“自造小磨麻油卫生麻酱白花生酱提尖锡糖批发。”她每每路过都傻傻地仰着脖子看几遍,虽然是近代的通俗文字,和人们也像是隔了一层,略有点神秘。怎能忘静悄悄的夜间,一排店铺都上了门板,唯有同春堂药店的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红纸,上写着“夜半配方请走后门”,天是柔润的青色,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通宵亮着,不知道怎么感到一种悲哀,却又有一种人生的安稳,似乎蕴含着古中国的情调。

她忘不了!《金锁记》的曹七巧是麻油店的女儿,《连环套》的霓喜夜进同春堂,《怨女》的故事,就从夜上海的一条挤挤挨挨满是店铺的老城老弄堂开始,主角怨女柴银娣就是麻油店的大姑娘,对面就是方洞上透红光贴字条中药店,麻油店门挂的是一路到地的金字直匾!而麻油店药店的衖堂只是故事的起跳板,小家碧玉柴银娣跳进的是破败的烟台姚家这簪缨望族,开始了她被压抑的、扭曲的、荒凉的、怨恨的一生。

漂亮丰满泼辣的银娣,眉心竖着个菱形的紫红痕,是特为揪痧显俏的,她怨恨兄嫂舍不得嫁妆还想顺手拿她发笔财!木匠想吃她豆腐她用油灯烫他;她钟情药店的伙计小刘,许久小刘家才托银娣乡下外婆来做媒,可同时吴家婶婶来给姚家二少爷做媒。银娣选择了有钱有根底的姚家,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三朝回门大家看到新郎原来是又聋又瞎、鸡胸鹤背的残废人!她像是死了,做了鬼回家!她怨恨媒婆骗她,她怨恨来看热闹的众人,包括木匠和小刘,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她更怨恨规矩繁缛的婆家!骂人完全官派的小个子姚老太太,对她充满等级歧视的妯娌们,她怨恨!她用钳子毁灭丈夫心爱之物——核桃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的念珠,她怨恨他!她最怨恨的是小叔子三爷!他挑逗她,撩拨她,她为他在寒风中唱“十二月花名”,他全无心肝;待全家上浴佛寺为老太爷做六十阴寿时,机会来了,在偏殿他与她搂着亲着,她的儿子在地下蒲团上大哭,一切戛然而止,他实在犯不着!她为此事思前想后寻死却被二爷救了。待到丈夫死了老太太死了,她带着儿子分开另过,已经十六年的青春掼下去了!三爷却又来寻她借钱,到得年前雪天,他又来续旧情,并企图强暴她时,她陡地发现,他来躲债,不,讨债人门前门后堵住等他,她当众给了他一嘴巴子,她怨恨他!

她只有一个儿子玉熹,却也怨恨他不听话,于是给他提亲,是无为州冯家小姐,却奇丑,她怨恨媳妇,虐待媳妇。她让儿子吸鸦片,将丫头冬梅给了他,为的是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冬梅生了一窝孩子,像一窝猪仔,一群老鼠,她怨恨冬梅!后来又病又气的媳妇死了,分家时待她不公平的九老太爷死了,得势的大爷免职拘捕,托病进了医院又出院又进院,就死在医院里了;她又爱又恨的三爷穷途末路,也死了……日子过得太快,一个个的报应也来得太快!时间永远站在她这边,证明她是对的。可她怨恨的仇人一个个去掉了,这世界也就忽然没有人了!

她躺在烟床上,小丫头在打盹,她顺手拿起烟灯烫她——刹那间,她想起了从前拿油灯烫一个男人的手。从前的事都回来了!一切却又突然都没有了,像一辈子根本没经过这些事!“大姑娘!大姑娘!”他却在外面叫她,是那木匠?

这就是怨女柴银娣。她的一生像她做大姑娘时做鞋面锁边时的花样——“错到底”!虽然改名换姓,但她的故事轮廓与曹七巧大致一样,然而,情节细节尤其是感情的把握不一样。曹七巧是个彻底的人物,最初为了黄金的情欲,她锁住了爱情;爱情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满足,便需要她的儿子女儿至亲骨肉的青春和幸福来作抵偿!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娘家的人恨她,婆家的人恨她,她最终是用黄金的枷锁住了自己。《金锁记》是泄恨,曹七巧是极端的病态,极端疯狂的女人!《怨女》是诉怨。女儿姜长安删去了,那令人发指的折磨也就消逝了;扶正不到一年就吞鸦片死了的绢姑娘的结局,改成孙辈成群的窒息的热闹;对三爷的复杂难言的情延续到篇末……曹七巧的恶与恨冲淡了,柴银娣或许显得更可信更真实些,但是,就人生的悲剧感的震撼力而言,曹七巧却仍是胜过柴银娣,在曹七巧是现代文学史上让人读之难忘的“女狂人”形象,那金钱与情爱的种种碰撞、撕掳、咬噬、扭曲、变态,人性的自私的淋淋漓漓的展露,在曹七巧身上体现得更为深沉与尖锐,怨女柴银娣就要模糊含混些。就这点而言,《怨女》比《金锁记》略逊一筹。

然而,《怨女》自有它的长处。它所拓宽的背景,所展现的封建大家族的礼仪习俗、人情世故,宛若舒缓自如展开一轴年深月久却仍显绮靡迷离的工笔长画卷。众多的几代人物,盘根错节的种种纠葛关系,实是中国历史急遽嬗变的一页一隅的准确生动的录像,从辛亥革命前到抗战即将结束,几十年风雨,张爱玲攫取这一特别视角,给这一类人物作了最后的摄像。

尤其是男人的世界,张爱玲这番像是作了个较尽兴的大曝光。姚三爷便是那乱世中狂嫖滥赌、宠妾灭妻的典型。三爷和大爷都学洋文学洋务,家里请了个声光化电的真英国人教师,兄弟却难得请教一回。三爷不想做官,因为宦海风波险恶。老太太在世时,便成日在外逛堂子捧戏子搓麻将吃花酒,一回家便钻进账房,死皮赖脸搞公账,顺便调戏二嫂,或顺手偷走老婆的珠花,无耻无赖却也怕“圆光”认出,躲到旅馆用猪血抹了一脸,实在可恶可笑;浴佛寺与银娣偷情虽戛然而止,但完全是出于极端自私认为犯不着。老太太临死又找不到他,派人在堂子里大找。分家之后更是入不敷出,负债累累,居然两次上银娣家,诉衷肠续旧情却包藏祸心!做成圈套也实在是卑鄙下流到不择手段。吃了银娣一记耳光,又穷极无聊拉玉熹下海。“休”了妻,绝了后,最后让一个姨奶奶养着他和另一个姨奶奶,在一亭子间了此残生。他一辈子沉在淫海,最后剩两瓢不新鲜的海水而终。他活着,早已是行尸走肉。大爷比三爷要冠冕堂皇些,可等到老太太一死,也与三爷一块公然在孝幔里摆烟盘子,躺在地下吸,随时匍匐着还礼;一样三妻四妾,且姨太太一进门就失宠,让人跟不上。曾做过一任道台,二十年后又不知是出山还是落水做了官,结果贪污盗窃公款,犯了自从民国以来还没出过的大案子,官司拖了几年,背了无数的债,最终死在医院里了。这是又一类在名利场上厮杀的男人。还有他的大舅子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吴倒后以诗人自居!还有他的儿子小丰,出国留洋归来,在沦陷的上海,巴结上储备银行的赵仰仲,跟着做帮闲,做投机、玩舞女,只揩油,不做官,可脱得了汉奸的下场么?银娣的儿子玉熹,属较安分守己的醉生梦死派。长大后顶了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守着一盏烟灯,吃烟的人喜欢什么都在手边方便省事,也包括女人,因而烟枪保全了家庭,满房间蓝色烟雾的家。呜呼,这断了脊梁的男人的世界!更有甚者,道貌岸然的九老太爷,居然让男佣与妻子姘居生儿子传宗接代,而他自己办小报捧戏子,真叫人不齿!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也不瞒自家太太,这就更阴森森让人毛骨悚然了……有这样的“脊梁”怎不会呼喇喇大厦倾呢?更可怖的是,这些丑闻网是他们大家族分裂成的一个个小天地中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疯狂又腐烂的最后的贵族世界呵。

而都市民俗人生仪礼在《怨女》中得到丰富多彩又不留痕迹的铺陈。“三朝回门”那一担担方糕、两辆绿呢大轿,揭开的是“错到底”的命运;产子习俗满月礼,那金锁翡翠锁片潜伏着珠花遗失之谜;圆光的迷信习俗与猪血涂脸破圆光的陋俗,露脸的是三爷的丑相;浴佛寺做阴寿与初生婴儿在庙里记名收作徒弟的习俗迷信又虔诚,反衬的却是三爷与银娣的大叛逆;大铁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女人的名字,这同样虔诚又迷信的习俗,象征着无数代怨女铁打的命运,已牢铸在这里(《十八春》中,已出现过一次);玉熹的老法结婚,预示着这出婚姻的荒诞,也嘲弄着上代女人们最重要的回忆;至少服饰民俗:从麻油大姑娘的穿戴到三朝回门的珠花珠凤到清晨请安的大红大绿到去浴佛寺的珠光宝气到旗袍袖子忽长忽短,是近乎半个世纪更衣记的展览,伴随着这乱纷纷的世事颠倒。

离开大陆已整整十三年!许许多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越来越甜蜜又酸楚: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绿豆壳枕芯、治咳嗽的杏仁茶、水仙花过年一枝套一个小红纸圈、穿孝不戴耳环耳眼上塞茶叶梗、揪痧、万金油、针脚交错的“错到底”的花样、装着鸭蛋粉的长圆形大银粉盒,“赤豆糕!白糖莲心粥!”“白兰花口伐”“烂浮尸!路倒尸!”吆喝声、骂人声……

知否?知否?乡音乡恋。写着写着,眼睛濡湿了。

张爱玲还是那个中国的张爱玲。

《怨女》还是那个悲凉的人生况味。

《怨女》是从《金锁记》《创世纪》《倾城之恋》《小艾》等旧作中的脱出和再创造。《创世纪》没完。《金锁记》是精品,厚积薄发、高度浓缩,却也是青年时代对宝贵素材的奢侈挥霍。因为容量太饱满,框架却又太小,所以它是快节奏,鲜明的色彩和电影式的节略法,跳跃、跳跃,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太严谨太精美,阅读的享受中有紧迫和可惜之感。

可惜的是,从《金锁记》的三万余字到《怨女》的十余万字,仍有素材奢侈挥霍之感。四十五岁的张爱玲在丈夫病榻旁的写作,大概不会太从容闲适,《怨女》还觉太短太短!

张爱玲,只要一回到她的旧世界旧家族,就能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宛若“李凭中国弹箜篌”般得心应手,有着“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的神奇魅力。

【注释】

[1]人种学:人类学的分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