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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奇异的现象。并不振聋发聩,却让人目眩神迷。

不只是上海滩的传奇。

而且是文学史的传奇。

1943年5月,复活的《紫罗兰》创刊号上刊出张爱玲女士的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三期连载下来,已让人耳目一新;接着又幽幽燃起了《沉香屑·第二炉香》,那长满霉绿斑锈的家传的铜香炉中,不绝如缕的香气弥漫着上海滩,香港传奇让上海人意乱情迷。7月,她又给上海人沏了一壶带苦味的《茉莉香片》,说的还是华美但悲哀的香港城的传奇;8月,在刊出《茉莉香片》的《杂志》月刊上,她抛出的却是活泼可亲的散文《到底是上海人》,早早地为她的第一本集子《传奇》作了广告:“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

她说:“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迫不及待、溢于言表。她是俗的,懂得小市民的心理,懂得推销自己。

然而,炎夏八月,《万象》月刊推出的《心经》,反响平平,这则上海传奇似乎晦涩了点,同时,《琉璃瓦》也遭厄运,被某杂志退了稿。

且慢!

9月,《杂志》刊出《倾城之恋》,却如一枚重磅炸弹,重重地震撼了上海滩。这则上海—香港—上海—香港的传奇,让“张爱玲热”又一次升温。

11月,张爱玲在《古今》半月刊刊出《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在《天地》月刊刊出《封锁》,在《万象》月刊刊出《琉璃瓦》,同时,《金锁记》在《杂志》月刊刊出。

《金锁记》是又一枚重磅炸弹!寂寥的文坛却只有震惊,没人作出反应登出评论,像被张爱玲震得目瞪口呆了!

12月,才华横溢的《更衣记》,妙趣横生的《公寓生活记趣》刊出;1944年正月,长篇连载《连环套》在《万象》刊出,满是生活情趣的《道路以目》刊出;2月,《烬余录》对乱世香港的追求中分明可见作者的思想深度和艺术功力,《年青的时候》刊出,作者自诩为最喜欢的小说;3月,《花凋》则以不动声色的悲凉攫住了世人的心,《谈女人》更以独特的视角、独到的见解让人刮目相看;《连环套》自然还在一环一环相勾搭解也解不开……

一发而不可收的张爱玲,如天女散花,一手撒出或短或中或长的小说,一手撒出或严谨或活泼的散文随笔,真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

一个长身玉立、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正咬着烟斗,凭窗而立,思忖着,慨叹着,为张爱玲和张爱玲的小说。

江南四月多雨,这夜却收了雨,天空有一形状不规则的月亮,模模糊糊毛毛茸茸。俗话说,月亮长毛,晴天不牢,明天又该下雨了。张爱玲喜欢连绵淫雨、喜欢月亮。不管窗外的月亮窗外的风雨怎样变幻,不管窗外民国替代清朝,军阀来来去去,乃至日寇蹂躏,倾国倾城,窗里的女人们总是做着情爱的梦。山腰梁太太的白房子、顽固用着老钟的白公馆、民初式洋房的姜公馆、川嫦的卧房、姚先生的家、封锁期的电车车厢……出演的是情爱与婚姻的戏剧。而一切之上,却有一只瞧不见的巨手张开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压痛每个人的心房。

张爱玲的深刻、张爱玲的才气震撼了他。虽素昧平生,但她那文学、绘画、音乐、历史诸方面的才华分明咄咄逼人。这是一个天才。这是一个奇迹。

前些日子,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与他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

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不!他不能保持沉默,不管是谨虑的还是冷淡的缄默必须打破。是非好恶,不妨直说。说错了看错了,自有人指正——无所谓尊严问题。他决不愿外侨那两句话在张爱玲身上灵验!

他坐到书桌前,摊开稿纸,提起毛笔,流畅地写下去。

“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什么幻象,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

他停笔了。是的,许多优秀的作家去内地了,去香港下南洋了;留下来的进步作家受监视被拘捕,创办的抗日刊物被查封。蛰伏吧,默默地记录下这一切,待胜利后发表。李健吾、夏丏尊、郑振铎、师陀、钱锺书、杨绛、钱杏邨、魏金枝、许广平、柯灵等都是置身于这样的境况中吧。连大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罪恶的毒雾的沦陷区,文坛自是凋敝呵。

却有“一枝红杏出墙来”。

是废墟上的罂粟花?

是摧枯拉朽的杜鹃花?

是或珠光宝气或鬼气森森的男女间的小故事小戏剧?

是人性情欲的撕掳拼搏?生命图案的描摹和探索?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太太,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一级一级,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中年男子的脑海中浮现了这个女人的形象,他饱蘸墨汁,奋笔疾书。

这是《金锁记》中老了的曹七巧!让人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

她的行为,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疯狂。

她仇恨媳妇芝寿。因为儿子娶了亲,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了;她疯狂地折磨媳妇,媳妇气成肺痨而亡;丫头绢姑娘为她生了孙儿,扶了正,不上一年却也吞鸦片自杀了;儿子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

她还嫉恨自己的女儿。用疯子的审慎和机智活活拆散了30岁女儿的婚恋,女儿长安只能留下一个苍凉的手势。

这是怎样被扭曲的人格!变态的灵魂!

刽子手是谁?黄金的欲望!

这个七月里生的麻油店的曹大姑娘,有过青春的丰满,有过与肉店的朝禄的打情骂俏,可高攀了簪缨望族姜家,嫁给残废的二少爷,虽也生儿育女了,但守着的是一堆没有生命的肉体。她爱着小叔子季泽,可两人像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她还没有啃到黄金的边!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她也是个有情的普通女人啊。情与欲是怎样地撕掳着!

等到丈夫过了,姜老太太过了,分家的一天到了。她哭闹叫吵大打出手,终于得到了15年的青春换来的钱!不,是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她以为她的心已死情已绝,可小叔子季泽又来撩拨她。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原来,还有今天!可是,他是哄她?他想她的钱?仅仅这一念她暴怒起来!她亲手毁掉了这情爱的一刹那的光辉!她曾爱过的男人成了仇人!可她却仍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情与欲的格杀中,欲杀了情。

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情被扼杀,她扯上了这么多的无辜者乃至亲骨肉替她殉葬。

衰老了的她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她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得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她还有泪。这是一缕温湿的微风,抚弄着七巧墓上的野草。

她的惨史成了令人发指的故事,悲剧变成了丑史,血泪变成了罪状,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呢?

中年男子被《金锁记》折服:这是一部深刻勾勒情欲、直视人性的悲剧、并且充满活力的小说。这是当今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由衷的赞叹后,该是严厉的批评,不留情面的断喝。

因为《金锁记》的作者没有理由往后退。不能坐视她的优点把她引入危险的歧途,更不能听任新的缺陷去填补旧的缺陷。

他的清癯的长脸庞两颧已烧起红晕,夫人朱梅馥悄悄给他续上清茶,他呷了一口,又咬起了烟斗。

“夜深了,明天再写吧。”她轻声劝道。

他摇摇头。

夫人知道他执着、倔强、一丝不苟得近于刻板的脾气。那硕大的书案上放着一摞刊有张爱玲小说的杂志,除了九月期《万象》遍觅不得,只读到《心经》的上半篇之外,其余无一挂漏。

夫人又轻声劝道:“批评委婉点呵,张女士可不是自家的聪儿呵。”

他笑了,轮廓过分清晰的五官显得线条硬直。他为人为文皆耿直,哪能说变就变呢?

夫人轻轻下楼为他做晚点。

他欣慰地望着她的背影。这幢普通的楼房里住着四口之家。聪儿、敏儿由他自编教材,订立日课。他不让儿子们去外间的小学,甚至不准他们去街头游玩,不要被沦陷区的毒气玷污了吧,他就是这样洁身自好;他不准孩子们挑食,不准使用自来水金笔,认定艰苦朴素才能教子成才;聪儿有音乐天赋,每天上午下午都得无休止地弹奏练习曲,有回聪儿忽地信手弹起了自编的曲子,严厉的父亲从楼梯上一级一级走下,儿子吓慌了,他却不掩饰自己的惊喜,让儿子一遍遍重弹刚才的自编曲,他用空白五线谱认真记下了曲调,他说:叫作《春天》!

未曾相识的张爱玲女士不是聪儿,可他读到《金锁记》时,就像听到《春天》似的惊喜。

可是才华最爱出卖人!

他不能人云亦云。他不为《倾城之恋》机巧、文雅、风趣、精致到病态的外壳所迷惑。《倾城之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

他几乎是严厉痛斥《连环套》,认为内容贫乏,是一串五花八门、西洋镜式的小故事杂凑而成的。在扯了满帆、顺流而下的情势中,作者的笔锋“熟极而流”,再也把不住舵。他冷酷地断言:《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

当然,没有《金锁记》,他决不把《连环套》批评得那么严厉,而且根本也不会写这篇文字。

是刺耳忠言,是严厉爱护,是毫不留情地扶植,谁解其中味?谁知此中对天才的痛惜珍惜之情?

张爱玲年轻的骄傲的心受得了吗?

夫人轻轻送上赤豆汤,轻轻地摇摇头。

他年轻时留学法国,学的专科便是艺术理论,又对古今中外的文学、绘画、音乐等各个领域拥有极渊博的知识,写文艺批评,自是深刻犀利。可他那与流俗的气氛格格不能相入的性情,无法与人共事。回国后曾从事美术考古和美术教学,但每每半途中绝裾而去,思来想去,给自己选择了闭门译述的事业,致力于法国文学的翻译介绍工作。近年来他绝少执笔文艺批评,既如是,何苦出头写张爱玲小说的批评呢?

文艺批评家的正直的良心,强烈的责任感吧。

洋洋万言的《论张爱玲的小说》终于杀青。

窗外曙色显示蟹壳青,倏地“沙沙沙”下起一场迅雨。

他提笔署名:迅雨。

他,是著名文学翻译家傅雷。

历经半个世纪后,《论张爱玲的小说》仍是一篇空前绝后、闪烁着真知灼见的批评文章。它与张爱玲的小说共存,依然故我地折射出当年上海文坛奇迹般的光彩。

因为,“文艺女神的贞洁是最宝贵的,也是最容易被污辱的。爱护她就是爱护自己。”

他,如严父良师般地批评张爱玲的小说,虽然他还只有三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