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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张爱玲》开篇即是:

“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又说:“她所寻觅的是,在世界上有一点顶红顶红的红色,或者是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作为她的皈依。”

他,就是张爱玲生命中无法抹去的一抹阴暗的青灰色,是她寻觅到的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这是怎样的皈依!

她并非单纯幼稚到一点也不懂政治,尽管她为人为文尽可能淡化和远离政治;可恋爱的她是放恣的,无法瞻前顾后,她是不顾一切的。

那时间,他怕是真心地喜欢她。

她也一样。

她出名了。她恋爱了。

然而,痛快跟随而来的是痛苦,执着之中涌动的是迷惘,在这9月底的黄昏,她的步履不再像8月那般轻飘,而煌煌的太阳也从热辣亮丽中透出温馨与苍凉。

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人!爱却使她平淡的表情添了忧悒,平常的脸庞增了妩媚。

这个有妻室儿女的男人离婚了。妻子与他离异的那天,他上她家竟然落了泪!她貌似无动于衷,可是她知道她得抉择了。原以为浪漫又苦涩的婚外恋会遥遥无期,没想到刹那间就要有个结果!“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想象着古时候的盟誓,是投进水里去的,有一种哀艳的光。

她的恋爱走到了最放恣也最委屈的顶峰。

“张爱玲!张爱玲!”一群小女学生跟着她,嘁嘁喳喳喊着,几个大一点的大胆地超到她前面,频频回头好奇地上下打量。

她脸红了,可还得报以微笑。

若是遇上成群的女中学生,那会拦着她要她签名;还有手里卷着一本杂志的绅士模样的男子,跟在她身边转悠:“呜,哟,哪,张,小,姐,喂,呀,啊”,那摇摇晃晃的中国话真不知他是否是国人;还有冒昧写信来崇拜她的人……唉,这种事遇多了,不只是没有兴奋,而是尝到了出名的烦恼。

她不太敢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了。

她身上是件极普通极素雅的碎花旗袍,胁下夹个报纸包。报纸包里是再版的《传奇》。初版8月15日。不到五天,即已售罄,创出版界之新纪录;9月25日再版,销售仍呈盛况。

张爱玲,红遍了上海滩。

张爱玲,迅猛地登上了创作的最灿烂也最荒凉的高峰。

她的思想背景里有着惘惘的威胁。因为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虽然她有理直气壮的《自己的文章》。

虽然她理直气壮地宣称:“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角,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虽然她理直气壮地辩解:“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但是,她的小说创作却分明出现了梗阻。长篇连载《连环套》在《万象》刊布出第六期,随即夭折;其客观原因,是因为一千元稿费之争,张爱玲与《万象》老板平襟亚生出不愉快;但实质上,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已败了张爱玲再接《连环套》的情绪,张爱玲认输了,尽管她在《自己的文章》一文里花了一半的篇幅为《连环套》辩护!她是自行腰斩了《连环套》的。这期间,她推出了中篇力作《红玫瑰与白玫瑰》,依旧是男女间的小事情,依旧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的确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了现代人的虚伪与真实。但除此,别无其他小说,却撒出了一系列清丽至极的散文。

人们赞叹:张女士的小说好,散文更好。

可是,她自小钟情的是小说呵。而且这赞叹话中有话,难道她的小说已走到末路?!

不。她毫不掩饰她对迅雨批评的恼怒,而对胡兰成的评述,心存感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也许,迅雨的苛刻严厉,是女人无法领情的鞭策,过热过冷,都是伤花木的。

恋爱着的人呵,就像在发着高烧。

“克林,克赖,克赖,克赖!”电车愉快又疲乏地打着哑嗓子的铃进站了,她随着拥挤的人群上了电车,再看一眼这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她应当是快乐的呵。

电车轨道像两条光滢滢的、水里钻出来的曲鳝,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永无止境。

车里面的搭客挤得歪歪斜斜,害怕接触人的她,在这人挤人却都旁若无人的小天地里,却有着初恋的真诚和喜欢。

她喜欢乘电车乘公共汽车,感受着“人在旅途”的淡淡忧伤;她喜欢偷听搭客的谈话,甚至不用经过一点裁剪和润色,就是绝妙的散文随笔;她喜欢观察搭客的表情举止,一个偶然投来的流盼,两行潸然而下的男人的泪,都激活了她的创作灵感,点燃了她的创作激情。

《封锁》,以电车作背景的独幕剧,闹哄哄的场景,却散发着细腻娇嫩的气息——是他锁住了她?还是她先锁住了他呢?

《茉莉香片》中,徐徐驰下山来的公共汽车上,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再苦涩的故事,也还有美的点缀和向往吧!

《年青的时候》,年青的汝良迎着太阳骑着自行车,把手按在疾驰的电车上,跟着电车飕飕跑——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这飕飕跑中吧?

《年青的时候》,年青的汝良在微雨的傍晚搭电车从学校归家,在车上翻阅那本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教科书怆然告诫着:“不论什么事,总不可以大意。不论什么事,总不能称自己的心意。”而细雨的窗外,电影广告牌赫然三个字:“自由魂”——年青人的天是没有边的,年青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可世界这么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绊吗?

她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年青的时候》,可很少有人喜欢它。谁解其中味?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

她怕就要结婚了……从此,她也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了吗?

7年前,她在圣玛利亚女校毕业年刊的调查栏中,对“最恨”的回答是:“一个有天才的女子突然结了婚。”

她的手吊在皮圈上,她眼下最恨自己吗?每个人和自己的心距离最远吧?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呵。

她感觉到腿上有硬硬的东西抵着,哦,是孩子的脚底心,小小的老虎头红鞋包着的柔软而坚硬的脚——这至少是真的呵。

老虎头红鞋。奶妈鼓胀胀的胸脯。一只手高高擎起的油浸浸的熏鱼。报纸包着的菠菜包子。正被啃着的蟹粉馒头。男人被夕阳映红了的鼻尖下的软骨。女人的香味。爱司头。玳瑁眼镜。白色的雪克斯金细呢西装。白洋衫滚一道窄窄蓝边类讣告式的旗袍。短裤与长筒袜之间露出的木渣渣的黄膝盖。叽叽喳喳的话语。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这是一片混沌、没有系统、却分明真的现实呵。

也许,人生的意义全在这些不相干的东西里?她得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

如果没有空袭警报的凄厉笛声,没有大报小报无线电中传播出的真真假假的战讯,没有糊在玻璃窗上的方格子斜格子重重叠叠的防空纸条,没有凶恶晃动而过的宪兵军警的尖顶帽,没有骤然而起的封锁摇铃声切断了时间空间……人们怕会忘了这乱世,活在乱世却又常常忘了乱世的人们呵,只是浑浑噩噩地沉下去沉下去……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像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得抓住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她不敢正视,她与他都是不平凡的。一个被赞之为天才奇女,一个被斥之为文化汉奸。

“克林,克赖,克赖,克赖!”电车愉快又疲乏地打着哑嗓子的铃进站了。她到站了。

下车的一刹那,她听见亲切的呼唤:“张爱玲!张爱玲!”

两个坐在车门旁的少妇,举着打开的《传奇》,惊喜地认出了她——再版《传奇》里有她的照片呗,陌生又亲切的少妇呵。

车开走了。她的手摩挲着报纸包里的《传奇》,再版的封面改用了炎樱设计的: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时过境迁……

炎樱只打了草稿,是她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生命也是这样的罢——它有它的图案,她唯有临摹。

她的天才梦,她的乱世恋,难道也各有它的图案,她唯有临摹?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又该从南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