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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单独去看过胡适之先生一次,仍如对神明。

因炎樱打听后告诉她:“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虽然小时的她海阔天空的计划之一,就是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可此刻,她的心被刺痛了,她为胡适抱不平。她认为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运动的影响。而胡适,是“五四”一代精英人物呵。

俱往矣!张爱玲应该明白却仍是糊涂着。坐在胡适的书房里,面对他,就像写东西时停下来望着窗外一片空白的天。

胡适之说道:“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那儿书很多。”张爱玲却傻傻地笑了。她虽然也常到市立图书馆借书,但还没有到大图书馆查书的习惯,更不必说观光。仰视先生的书房,整个一道墙上是几乎高齐屋顶的书架。书架上全是一沓沓的文件夹子,多数乱糟糟露出一截子纸,摘抄?心得?随感?大纲细纲?这里就是书山曲径?无涯学海?她不由得一阵心悸,她面对的是学贯中西的鸿儒洋博士,正因为对传统文化把握准确,对国民性洞悉深刻,所以才愤然抨击旧传统、宣扬新文化吧。他是学者而兼为社会改革家,但终回归学者?她对他,敬而仰之。然而,她那傻傻的一笑,却无意触到了胡适的痛处。哥伦比亚大学是胡适的母校,胡适也自以为是哥大的父兄长辈。可哥大却只是敷衍他,本来校方要招揽人才来扩充汉学的教学与研究,赫赫有名的国学大师胡适竟未列入考虑名单。更有甚者,胡适送给哥大中文图书馆的油画像,竟放进了图书馆的地下室!西方世界一样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新交的晚辈朋友曾怅然叹曰:“胡适之的确把哥大看成北大;但是哥大并没有把胡适看成胡适啊!”

“无可奈何花落去。”张爱玲却懵懂不知就里,只见先生脸又一沉,马上又说到别处去了。她的心头又梗梗的,只怨自己太不会说话

胡适却并未心存芥蒂。感恩节那天,他又惦记起张爱玲,欲约她跟他们一起去吃中国馆子。而张爱玲跟炎樱去了一个美国女人家吃饭,人太多,一顿烤鸭直吃到天黑。归家时,寒浸浸的冬夜,霓虹灯闪烁,深灰色的街道分外干净,满街的灯火橱窗。蓦然间,她又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地。是上海的霞飞路,她和表姐勾肩搭背津津有味看橱窗;是落荒的马路上,响起了稚嫩的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那孩子守着锅,满怀的火光。那孩子现在该是二十好几的男子汉了,而她,早早地老了?她非常快乐!是锥心的快乐!想家的快乐!吹了风,回到炎樱的家就呕吐了。胡适先生打来了电话,握着话筒柄的手微微战栗了,眼睛濡湿了,这是亲人的记挂,在这天涯海角还有亲人惦记着她,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她毅然决然搬到救世军办的一个职业女子宿舍居住。救世军是基督教新教的一个社会活动组织,从事宗教宣传和慈善事业,救济贫民是出了名的,谁听见都会骇笑,住在里边的女孩子提起来也都讪讪地嗤笑着。可是,她硬是住进去了。也许不由得要想:从几时起,轮到我被救济了呢?她只是想有个家,哪怕小小的只能容下自身的家,要流泪也流给自己看。

胡适先生亲自上这里来看她,她有点无可奈何。请先生到客厅里去坐,她也是第一次进去,没想到如此黑洞洞又如此空阔荒凉。讲台上有钢琴,空空落落的旧沙发上只有寥寥几人。她又只有无可奈何地笑,先生却直赞很好,安心安意喝茶,安心安意谈话,原来先生并不只是出于涵养的敷衍话,也许是赞她没有虚荣心?也许是想起了他自己在美国求学的青年时代?也许是记起了他四十七岁题的一首小诗:“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坐了一会出来,张爱玲送他到大门外,仍在台阶上站着说话。

渐渐地,他却让进入视野的街景怔住了:静静的街,飕飕的风。那街口露出的是一角空蒙的灰色河面。又有灰色的雾缥缈又凝重于河面。这是活的历史画面,他微笑着望着街口,一动不动呼吸着历史的气息。

这一瞬间,她也怔住了。悲凉的历史画面上烙刻进悲凉的他。厚实的肩背,半旧的黑大衣,严严实实的围巾,衬托得头脸非常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她忽然一阵凛然:这就是历史人物。

多少人羡慕他青春年华时的纵横捭阖?多少人渴求他中年时代的飞黄腾达?多少人景仰多少人抨击?多少人理解多少人曲解?而她,在他暮年晚景之时,离他竟这样的近、这样近,而且还在一寸一寸地走近他,看清了他衰老脸上痛苦的皱纹,触摸到他孜孜以求的痛苦的灵魂,哦,实际上,这一瞬间,她什么也没有琢磨出来。

她出来没穿大衣,只穿一件大挖领的夏衣,可居然也不冷。

她也跟着他向街口河面望去,也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她打了个寒噤。

她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适之先生。

他的天空是低的。

她的天空更是低的。

由煊赫的贵族之家到破落衰微的最后的贵族,由一举成名的年轻才女到漂泊天涯的中年妇人,一切是怎样的苍茫变幻!活着,却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