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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1943年3月末的下午,张爱玲左腋挟个报纸包,右手拿着一只特大信封,正依着信封上的地址,在衖堂里弄略显焦急地寻找着。她不太认识路,可为了谋生,得自己闯出一条路。那信正是爱玲母亲的远亲黄岳渊老先生给挚友周瘦鹃的引荐信。周瘦鹃先生早已蜚声文坛,由他主编的《紫罗兰》即将复活,已写就两部小说的张爱玲,充满自信又惴惴不安前来请教——这是面子上的话,她当然希望周先生能喜欢并采用。

回上海住进姑姑的家已一年了。一年来从事于卖文生活,卖的是“西文”,给英文《泰晤士报》写剧评影评,还替德人所办的英文杂志《二十世纪》写文章,勉强成了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个中苍凉,只有自己咂摸。

一群女学生勾肩搭背叽叽喳喳上学去,与细瘦微黑的香港女学生相比,她们像白嫩的粉蒸肉。倏地,她却打了个寒噤。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之际,她已早早穿上了半臂的鹅黄缎旗袍,可青春——嬉笑、噪闹、认真、苦恼的青春,在着的时候不觉得;觉得的时候,只觉得它嘶嘶流走!她下意识掂掂腋下的报纸包,竟如石头般沉重。

写信的黄岳渊老先生亦是她极敬重的人。这位黄园老人称得上近代高士,宣统元年他本是朝廷命官,可他想古人云三十而立,自己年将三十,立什么?做官是应付人家,经商是坑害人家,得做一件得天趣的事。主意一立,清坚决绝,辞官隐退,购田十余亩,渐渐扩至百亩,号“黄园”,每日抱瓮执锄,盘桓灌溉,莳花扶木,一生只能做一件事,叹曰:既浑浊之世,百无一可,惟花木可引为知己。

其实,花木引来知己,文坛名人周瘦鹃、郑逸梅等皆为黄园老人的花木挚友。只是周瘦鹃心大些,一生要做两件事:亦文亦花木,作家园艺家。周瘦鹃也是“九·一八”以后,感慨国事日非,文笔不济于世,乃投笔毁砚,于1935年以历年在上海等处卖文所得,在故乡苏州买到园地,渐渐扩展成“紫罗兰小筑”,园中一角叠石为“紫兰台”,书室名“紫罗兰庵”,亲手增植花木水石盆景,广蓄古今书画文玩,自比陶渊明、林和靖,洁身自好,陶醉其间。早在二三十年代,周瘦鹃主编的杂志定名便是《紫罗兰》《紫兰花片》,深受都市市民喜爱,却被文坛亦贬亦褒为鸳鸯蝴蝶派。停刊数载,眼下《紫罗兰》复活,周瘦鹃之意是与其让上海滩色情凶杀恐怖怪异之类泛滥成灾,不如让紫罗兰给人们送去一缕幽香。

周瘦鹃居住在一幢有庭无院的三层楼房中,张爱玲终于寻到了此处,摁响了门铃。

是夜,三楼“紫罗兰庵”书室里,案头宣德炉中燃着的紫罗兰青烟袅袅,柔和的灯光下,周瘦鹃展开了张爱玲的手稿——《沉香屑·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这名字,就挺别致,挺有意味。“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个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他不由得会心地笑了,张女士,还挺会抓人呢。再往下读,一边读,一边击节!他坐立不安,在摆满古色古香的书橱和各式花木盆景的书室里踱来踱去。无须隐晦,张爱玲的小说给了他新奇的、深切的刺激!

下午,小女儿送上一只大信封,他看毕黄园主人岳渊老人的信后,便急匆匆赶下楼,只见客厅里高挑挺拔、一袭鹅黄缎旗袍的女子站起来向他鞠躬,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随即两人坐下聊了个把小时,张爱玲声称中文的作品除了以前给《西风》杂志写过一篇《天才梦》,便没有动过笔,这两部小说是最近作的,请周先生看看行不行?谦和诚恳,不卑不亢,周瘦鹃对张女士第一印象颇佳,况且他素来以扶植新秀为己任,于是请她留下稿本,容细细拜读。

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拜读!哪里是春苗出土、初露锋芒?分明是浑然天成、自成一体!她的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毛姆的作品,而又处处似有《红楼梦》的影子,但绝不是雷同不是模仿,而是出神入化,她就是她。周瘦鹃是深喜之了。

《第一炉香》是女孩子葛薇龙的故事。薇龙,上海一守旧的中产人家的女孩子,因战事举家迁至香港,她上了南英中学,又因家境窘迫,两年后父母决定搬回上海。薇龙却舍不得香港,舍不得学业,于是主动地投靠了早与她家反目的姑母梁太太。梁太太曾是富翁的四姨太,老头死了她也老了,可她需要无数的情人来填满心里的饥荒,她留下了薇龙,只因她需要诱饵!薇龙有吃有穿有玩也有学业,进入了所谓高等华人的上流社会,可是不能有自己的爱情!几番曲折后,她在梁太太操纵下结了婚,嫁给了梁太太的猎物乔琪乔。但等于卖给了他们,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她感慨:她与那群下等妓女有什么分别呢?有。“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虽彻悟,却不能自拔。

故事题材,并不新奇。换个城市背景,在他们鸳鸯蝴蝶派笔下屡见不鲜。想到“鸳鸯蝴蝶”,周瘦鹃不禁自嘲一笑。老友郑逸梅动辄以“一双蝴蝶,卅六鸳鸯”来比拟才子佳人,授人以柄嘛。他们的小说亦以精巧的构思、曲折的情节、缠绵的爱情吸引读者,亦摹写世态之炎凉人心之狡狯,太多太滥,也就不足为奇。可张女士,雏凤清于老凤声,不不,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

细细咀嚼,《第一炉香》中诸多人物,竟无一个是彻底的好人!主仆男女、黄种人杂种人无一完人。骄奢淫逸、狡诈残忍的梁太太自不必说,女主人公薇龙呢?张爱玲又何曾手下留情?犀利地解剖出这貌似纯情少女灵魂中的腌臜:爱虚荣、图享受、自甘堕落。这深刻犀利的人性透视,怕就是张爱玲小说新奇的震撼力所在吧?

周瘦鹃可不是这样的笔力!他是缠绵多情种。他酷爱紫罗兰,考希腊神话,司爱司美的女神维纳斯Venus,因爱人远行,分别时泪洒泥土,来春发芽开花,就是紫罗兰。他与紫罗兰,不用讳言,自有一段隐事,刻骨倾心,难以忘怀,那年轻时的恋人,西名便是紫罗兰。这雅事大概宣传太广,一时各界争相仿之,附庸风雅,广东一女舞蹈家艺名就叫紫罗兰,杭州的商店招牌大书紫罗兰,苏州上海大大小小的紫罗兰理发店亦不少!这些与他周瘦鹃有何相干?唉,身居俗世,如何清高?

丢开小烦恼,继续品味“第一炉香”,不到四万字的篇幅,却包罗万象,可谓香港高等华人社会病丑面面观。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中混合着笑声与哭声、膨胀与幻灭、追求与沉沦,这些姑且不论;看那季节变换,从春到冬四季风景,日月意象衬着心理或细微或跌宕的变化,多色彩的丰富变化的衣服乃至首饰似流泻着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园会、野宴、湾仔新春市场、中西合璧的建筑,不伦不类的书房,无不弥漫着殖民空气……布局穿插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已令人咋舌;遣词造句、譬喻的独特鲜活,你不得不拍案叫绝:才女!

48岁的周瘦鹃与年已63岁的黄岳渊算是忘年交。这时,他不禁感激老友的推荐了。从老友的信和下午与张爱玲的交谈中,已略知张爱玲的家学渊源,看来,此女子的确功底深厚、才气逼人,乃大家手笔。

一星期后,张爱玲如约而至。她沉静地坐一旁,沉静地听周瘦鹃先生的剖析赞叹。与人谈话,如果是人家说她听,她总是愉快的。

可聪颖的她也绝不会让谈话冷场。她表示心悦诚服:“是的,我正是毛姆作品的爱好者呢。《红楼梦》,八岁读起,最初只见一点热闹,以后每隔三四年读一次,才逐渐得到故事的轮廓、风格、笔触,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她说得很慢,并不用上海话,而是略略南腔北调味的话语。低低的却清晰,她顿了顿,“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红楼梦》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这回周瘦鹃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继而开诚布公,问她愿不愿将《沉香屑》发表于《紫罗兰》中?

她这才像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毫不掩饰她的喜悦,一口应允。

周瘦鹃便约定在《紫罗兰》创刊号出版之后,带样本去看她。不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年头,思才如渴呢。

张爱玲彬彬有礼,称谢而去。

没想到,当晚张爱玲又急匆匆赶来周家,周家小女儿领她径直上了三楼“紫罗兰庵”,她不肯坐,涨红着脸说:“我姑姑说,届时请先生师母同来寒舍……参加我们的一个小茶会,可好?”说毕又匆匆离去。

真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她的诚挚和热情没有一丝伪装,周瘦鹃不由想道:对待人生,透彻和天真,怕是一对孪生姊妹呢。

急急归家的张爱玲,眼前却总是浮现镇纸的玻璃球,父亲书桌上有,周先生书桌上也有。小时生病发烧时,家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那球抓在手里很沉,那里边嵌着的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俗气却实在,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

周瘦鹃早已蜚声文坛,又是早期介绍西方进步文学来中国的作家之一,早闻这位“哀情巨子”待人清高孤傲,没想到他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作者,竟如此厚道谦和!人世间还是有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呵。

春和景明五月初的一天,周瘦鹃带上《紫罗兰》样本,独自去到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42号公寓,乘电梯上了六楼,张爱玲和姑姑倒是郑重其事专门为周瘦鹃夫妇准备了茶会呢。周瘦鹃告知夫人凤君因家中有事不能前来后,主客三人坐上沙发,边品茶边聊天。小客厅收拾得纤尘不染,茶是牛酪红茶,点心是甜咸俱备十分精美的西点,就是茶杯与点心碟都异常精美,足见主人待客的至诚和细心,也看出这个家庭的文化即教养吧。

复活的《紫罗兰》封面就是紫罗兰,叶圆而尖其端,很像是颗心;花五瓣,黄心绿萼,小小地顾影自怜地开着。也许是触景生情,自称不喜欢文人、不爱看小说的张茂渊也随和起来,忆起年轻时她们姑嫂都是《紫罗兰》《紫兰花片》《半月》的忠实读者。《恨不相逢未嫁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曾赢得她们不少眼泪。说到爱玲母亲还曾写过信给周先生,请他别写下去了,以免读者柔肠寸断肝胆俱裂。周瘦鹃拍拍脑门,幽默地说:“哦,有这档子事?!可惜我已记不得了,此恨绵绵无绝期呵。”三人都笑了,气氛融洽和谐。客厅桌上放着张爱玲母亲的相架,那丰容盛鬋的太太漆黑的眸子透出淡淡的哀怨,仿佛为不能参加这茶会而遗憾。唉,天涯孤旅,而今你在何方呢?

谈文艺谈园艺谈家事谈国事。周瘦鹃忆及其父病危时,正是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之日。当时周瘦鹃年仅六岁,但父亲死不瞑目之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追忆往事,思想今日,三人不禁心事沉沉。

待到分手时,姑姑不免又客气地代侄女致谢。周瘦鹃笑着说:“你侄女儿的这两炉香,可不是平平常常的香,不同凡响呵。在这龌龊的上海滩燃起几缕奇香吧,让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