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又是野火花烧得不可收拾的季节。
红得不能再红、红得不可收拾的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哔哩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蓝蓝的天也熏红了;又像猩红的血点子密密溅在瓦蓝的天上;那叶子像凤尾草,阳光从轻纤的缝影里筛下来,斑斑驳驳影影绰绰;望久了,有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树还是那树,花开花落却已是十个春秋!离开香港再见香港,她已老了十年。
看上去倒也不像三十岁出头了。着一袭蓝色密点碎白花旗袍,也没衬硬里子,虽来了香港这么久,一望而知仍是内地来的。浓黑的长发披肩,也没烫成新发型,在内地让人看着不入流,格格不入;到香港,却仍是我行我素与众不同。其实,在衣着打扮上,她有着领导时代新潮流的欲望和魄力,可为什么剪掉这么两三寸长一段微微蜷曲的发梢简直就跟削发修行一样,成了心理上的严重关口,很难度过呢?这种心态,是因为头发和改朝换代、和种种变革的纠纠葛葛实在太多的缘故么?头发,就是红尘烦恼之根么?
悄悄地乘火车到了广州,悄悄地从广州到了大陆最南的边陲小镇——深圳,过了罗湖桥。至今回想,仍恍若梦境!这座简陋又神秘的桥,她踩上的刹那间,竟变得路漫漫其修远兮!桥身宽了屋顶高了屋梁上的灯光晃动了,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软一软,手拎皮箱磕磕绊绊,遥遥无尽头中不知是焦灼地想“逃脱”,还是斩不断与那头千丝万缕的联结?过了桥,就算进了香港了。她雇的挑夫,有张广东式的山陵起伏、丘壑深沉的硬线条的脸,却突地狂奔起来!她也就跟着瞎奔,像是遇着剪径打劫的。奔累了,才在一棵树下歇歇,想着滑稽,心却仍在狂跳。
既来之,则安之。她住进了这山腰的女子宿舍。年过三十,再攻读学位谈何容易?青春、人生是回不去的。大学时代的趣闻轶事,已化为苦涩的回忆。艾芙林的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华丽的行头,港战开始时因获免考的港大学生的欢呼如雷,金桃大皮箱中流泻出的绫罗绸缎幻化成罗愁绮恨,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大沙漠的打算,炮火连天与《醒世姻缘》,饥饿死亡与冰淇淋口红……青春的杂七杂八的碎片!眼下没有了浪漫,只有谋生的切实感和紧迫感,经友人的帮忙,她进到香港美国新闻处任职,成了上班族的一员。香港被人称为金钱世界文化沙漠,可是新闻处的同事们倒有不少久仰张爱玲的大名者,她与邝文美、麦加锡也处得不错,当然,缄默是她的个性,也成了惯性。但是20世纪50年代初的香港,纸醉金迷繁华旖旎中掺杂着太多的昨日大陆的种种纤维,旧闻新提、旧事新解、旧人不亲,对张爱玲的传奇般的流言亦不胫而走。昔日就已心生芥蒂的潘柳黛也在香港,又撰文敲击张爱玲生活种种。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而今生命已变成一袭褴褛的袍,那蚤子自是有增无减。张爱玲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烦恼。
她以为过去的日子已尘封了,以为痛苦已钝化,心的伤口已结痂,可只要不轻不重地一捅一戳,那痛苦似乎是她体内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
黄梅雨季来临,她闭门坐屋,空对窗前一片突出的山崖。满山的树木变得醉醺醺的,那一蓬蓬潮湿的青叶子味刺鼻,可她喜欢,但愿长醉不愿醒:“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些微微的腥气。”
这种别具一格的香港黄梅雨景,她早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细腻地描摹过,可眼下,她似乎才真正感受到这种味道。
她要离群索居。只有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才充满了生命的欢悦。这种欢悦是写作,是彻底的自由职业者。
年复一年,她不愿她的生命的时间呈现大片荒芜!
她应邀写作电影剧本《小儿女》《南北喜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