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童年的故事收梢了,完整的家破碎了,其实也不算太坏。与其让那种杂乱不洁、壅塞的忧伤困扰着,像上海人说的心里很“雾数”,那就不如驱散“雾数”,走!
走到哪里去呢?母亲去了法国,小小的张爱玲呢?
张爱玲已就读于上海圣玛利亚女校。
当时的圣玛利亚女校是一所有近五十年历史的美国教会女中之一,与上海中西女塾同负贵族化声誉。
高大的松杉,年轻的梅树植满校园,树丛中有纵横交错的小径,树丛上耸立着饱历风霜的古老钟楼的尖角顶,凝重清亮的钟声准时敲撞着,带着历史的邈远和苍凉。红铁皮的校门紧紧地关闭着,生得黑里俏的舍监是青浦女子,成天灰着脸,女生背后给她取的绰号就叫阿灰。这是所常年不见天日的教会女校呵。
可也还有盎盎生趣,宿舍里走私贩卖点心的老女仆卖给她们“油炸鬼”——其实就是油条,经高年级女生指点,才晓得油条是南宋才有的,因为当时对奸相秦桧的民愤,叫“油炸桧”。大饼油条同吃,甜咸厚薄韧脆对照,别有滋味,比学校里的榨菜鹅蛋花汤好吃多了,那汤仿佛有腥气,连榨菜的辣都盖不住。
即使那用污暗的红漆木板隔开成一间间的浴室,灰色的水门汀地汪着水,鞋都无处放;门下就是水沟,风嗖嗖吹进邻近厕所的水汽,可是女生们还是抢着霸占了浴间,排山倒海哗啦啦放水时,爱玲的心里膨胀着欢喜。高年级的女生隔着几间房也放肆地呼喊着交谈着。有人把脚跨进冷水里,“哇!”地大叫起来,又哇哇叫着往身上泼着。有人说:“喂!别把嗓子喊坏了!”可她自己跨进冷水里时哇哇叫得更厉害。有个常唱歌演戏风头出尽的校花高声唱着意大利歌:“哦嗦勒弥哦!”是“哦,我的太阳”吧?
“哦噢噢噢噢噢!哈啊啊啊啊啊!”掷地有声的嗓音,像群群白鸽飞过圣玛利亚女校的上空,飞过女生们熟悉的林间小径,是向上向上飞往艺术的永生里?还是下坠下坠坠到女人低陷的平原呢?
女生们可不愿多想,青春就是青春!是外交官太太、买办夫人还是社会交际花还是老处女助教,那是明天的事!
“啊噢噢噢噢噢!啊哈哈哈哈哈!”
正在抽条拔高的张爱玲,板滞的脸庞上也有了青春的笑靥:她要飞!她有海阔天空的计划。
青春是美丽的,也是短暂的——只有十年吧。母亲是面镜子,她把对母亲的思念写进《迟暮》:
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她,依在栏杆上;她的眼,才从青春之梦里醒过来的眼还带有些朦胧睡意,望着这发狂似的世界,茫然得像不解这人生的谜。她是时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温馨的世界中,她在无形中被摈弃了。她再没有这资格、心情,来追随那些站立时代前面的人们了!在甜梦初醒的时候,她所有的惟有空虚,怅惘;怅惘自己的黄金时代的遗失。
咳!苍苍者天,既已给人们的生命,赋予人们创造社会的青春,怎么又吝啬地只给我们仅仅十余年最可贵的稍纵即逝的创造时代呢?这样看起来,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为可羡了。……像人类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
她,不自觉地已经坠入了暮年人的园地里,当一种暗示发现时,使人如何的难堪……她曾经在海外壮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广座里高谈。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豪举都如烟云一般霏霏然地消散……
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这与其说是一个十二岁女孩子遥寄母亲的思念,不如说是三十岁少妇感慨人生的自白!
譬喻的巧妙、色彩的鲜明、形象的入画、苍凉的气氛。《迟暮》已初显其独立的风格。
十二岁的女孩,已深切感受到生命的紧迫,青春的短暂!快!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1993年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刊登着这篇文章。
只可惜那时的教会学校大都注重英文,而轻视中文,尤以圣约翰大学一系的各校为最。圣约翰大学是美国圣公会所设立,圣玛利亚女校、圣约翰青年中学、桃坞中学等皆其一系。十二岁女孩的天才梦并没引起师生的注目。
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还留有母亲的空气。她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美的顶巅,不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全都在这公寓的房子里。光明、美好、善良全在这里!
十二岁的女孩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把世界强行分成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父亲的一半必定是不好的!烟炕、鸦片、咳嗽、痰盂、教弟弟作“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永远是下午,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可小女孩也会一阵恍惚:有时候分明是喜欢的呀!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乱摊着的小报分明给她一种回家的感觉呀!书桌上的《歇浦潮》《人心大变》《海外缤纷录》《胡适文存》……她分明欢喜一本本拖出去看呀!父亲是寂寞的。寂寞的时候他喜欢女儿。和女儿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或忸怩地笑着咕噜:“你姑姑有两本书还没还我。”是指《胡适文存》和萧伯纳的《圣女贞德》,德国出版的米色袖珍本。兴致来了,他会带女儿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卷,由她自己挑拣;而他总是买香肠卷,其实不过是一只酥皮小筒塞肉,女儿偶尔吃一只,味道还真好极了呢。这样的时刻,专横暴戾的父亲变得真实可亲了。
可是有一天,她住校回来,所有的书已经一本都没有了!父亲洗手不看了。为什么呢?
夏夜的姑姑家的阳台上,姑姑告诉她:父亲要续娶了。这是一件结结实实的、真的事。她哭了!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凶恶歹毒的小说的她,万万没想到会应到自己身上!她只有一个念头——阻挡这事!
女孩终究是女孩,她无法阻挡这事。后母是孙宝琦的女儿,孙宝琦曾以遗老身份在段祺瑞执政时出任总理,官声不好,但后来仍家境拮据。这个虽是江南人却说得一口道地京片子的家族,有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后母仿佛带着她那家族浩浩荡荡的气概开进了张家,而且也吸鸦片,而且结婚后就搬进了那幢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张爱玲的出生之地!
这似乎是个凶险的预兆。后母不一定全是坏的,而张爱玲撞上个不好惹的,虽然说到底不过是小奸小坏,可张爱玲的人生轨迹却硬是在后母手里脱出轨道!幸耶不幸耶?张爱玲后来慨叹:“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事实是如此。后母治下岁月的伤痕,怕是永远难以弥合的。
青春的红晕和笑靥消逝了。瘦骨嶙峋的她,自惭形秽地穿着后母穿剩的衣服!刻骨铭心的是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了,还留着冻疮的疤瘢。是这样的憎恶与羞耻,又是这样的鄙夷和淡漠。在学校她不交朋友,回到家里也不多开口说话。她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旁观者。她冷眼看着这人世间,她的嘴紧紧地抿着的线条如同石刻般;她的眼睛里有种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她的面容板滞得麻木。
如同刚结成的蓓蕾却猛遭霜雪冰雹的欺凌,再也绽不开,却留下了永恒的嫣红和无数伤心的皱褶,这是怎样的艺术和人生!
她失落了自我。过度的自鄙和自夸折磨着她,今后的事业、眼前的路在哪里?
她已经不喜欢音乐,憎恶弹钢琴了。不只是因为圣校的美国琴先生粗暴,动不动一掌打在她手背上,把她的手横扫到钢琴盖上砸得骨节咂吧响;也不只是立在烟铺前,问父亲要钱去付钢琴先生的薪水,许久许久都得不到回答;她不喜欢音乐,因为一切的音乐都让她悲哀,音乐永远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到哪里?谁知道呢?而且刚到又走了,跟着又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最怕的是小提琴,水一般流着,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走了。
而那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她听着像是黎明时的雨点打在洋铁棚上,天仿佛永远亮不开了;又像独自走上几十层大厦的后楼梯,在灰水泥黑铁栏的夹峙中永无止境往上走,伴着阴风惨惨!虽然下了几年的工夫,还有着母亲的期待,她还是终止了弹琴。
她倒是喜欢中国式的喧哗吵闹。中国的锣鼓不问情由劈头盖脑打下来,再吵她也能忍受,还有胡琴,虽也苍凉,但临了总像是北方人说的“话又说回来了”,远兜远转,还是回到了人间。
可总不能重打锣鼓另学胡琴吧?
那么学画图?也许由于母亲的遗传基因,她从小爱画图,对颜色敏感,而且画图使她快乐。她特别能体味颜色的婉妙复杂的调和,参差的对照。她懂得古人的配颜色: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等的回味;她亦懂得现代混合色里的秘艳可爱,就像梵高的画,那法国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总嫌着色不够强烈,将颜色堆上去堆上去,油画仿佛成了浮雕,照在身上像另一个宇宙的太阳;就是翠蓝夏布衫与青绸裤放在一起,她也能体味到森森细细的美!应该说,她是当画家的料!刚进中学时,她画漫画一张,勇敢地投到《大美晚报》,居然登出来了!得稿费伍元,她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母亲怪她不把那张钞票留着做个纪念。可在她,钱就是钱,买到唇膏涂抹在小嘴唇上,明亮滋润的橙红色,使人安心呵。眼下她迷上了卡通画,没有一个爱看电影的人不知道华特·迪士尼的“米老鼠”吧?虽然卡通影片在中国不到十年的历史。她想学画卡通影片。她预卜未来的卡通画绝不仅仅是取悦儿童的娱乐。未来的卡通影片将介绍历史故事、科学知识、伟大的探险新闻……她还要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英国去,而大世界、天韵楼都放映着她的卡通影片!然而,通向灿烂前景的路在哪里呢?
其实,她一直钟情的是写小说。今古奇观体、演义体、笔记体、鸳鸯蝴蝶派、新文艺派……她都跃跃欲试。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不敢说,却硬是乐此不疲。既自娱,也娱人。读小学时第一次写成一篇有收梢的三角恋爱悲剧小说。用铅笔写在笔记簿上,女同学们在蚊帐里传阅着,小说中负心男子姓殷,有个姓殷的同学就提抗议,把“殷”改成“王”,她又改回,改来摩去,一片模糊,纸都破了。她的母亲也认真看了,对细节设计提出批评,总之,反响是有的。与这通俗文体并驾齐驱的是新文艺体《理想中的理想村》,这里有的是活跃的青春,有的是热得火红的心,没有颓废的小老人,只有健壮的老少年。进中学后写了部长篇浪漫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订成上下两册的手抄本,居然博得父亲的青睐!读高二时,新来了一位中文部教务主任汪宏声先生教授中文,慧眼识英雄,认定她将来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张爱玲却依旧是忘了交作文,忘了给校刊写稿,忘了将鞋子放进鞋柜里。“我忘啦!”几乎成了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中的绰号。可她切切实实闪过这样的念头:“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
她在学校住读,尽量少回家。因为实在难得回来,与后母也客气地敷衍过去了。因续娶而戒了看小说的父亲,兴致勃勃为《摩登红楼梦》代拟回目,共计六回。
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仙贾琏膺景命;
弭讼端覆雨翻云,赛时装嗔莺叱燕;
收放心浪子别闺闱,假虔诚情郎参教典;
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泉路同命作鸳鸯;
音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
陷阱设康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
小小张爱玲却与《红楼梦》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贾政老爷乘专车从南京回上海。贾琏得了一个铁道局局长。鸳鸯蹲在小凳上就着烟灯给贾母烧鸦片。尤二姐请下律师要控告贾琏诱奸遗弃。主席夫人贾元春主持新生活时装表演。秦钟智能儿私奔。芳官藕官加入歌舞团。宝玉闹着与黛玉一同出洋。临行时,宝黛又拌了嘴,宝玉单身出国了。
童心一片!天才的意识流小说家。天才的魔幻现实主义。时空交错、纵横捭阖、大煞风景,却又自有它的妙处谐趣。要不,自大的父亲是会不屑一顾的。父亲还鼓励她学作诗,有两句先生曾浓圈密点:“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张爱玲自己也颇为得意。
但是,这个家毕竟被杂乱、壅塞的烦恼忧伤困扰着。弟弟与年老的何干受着磨折,而弟弟偏偏不争气!少时大眼睛长睫毛白皮肤女性美的弟弟变得又高又瘦,穿着不干净的蓝布罩衫,居然还在租连环画看!而且还逃学,在饭桌上挨了父亲一个嘴巴,倒若无其事,一眨眼就到阳台上踢球!倒是她气得恸哭。后母嘲笑她:“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
唉,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她也不记得这话是看来的,还是她自己杜撰的。可是,她切切实实地受着许许多多蚤子咬噬之苦。
1937年,她即将从圣玛利亚女校高中毕业时,母亲回来了!几年不见,母亲展现空前绝后的美。闯荡世界的精彩与无奈融汇成淡淡的悲哀,美人迟暮的印象烙刻进她的心田。以至于六年后她执笔写《倾城之恋》,执拗地要将白流苏安排成三十好几的迟暮美人,只是顾及读者接受心态,才忍痛改为二十八岁。她对母亲的依恋当是自然不过的,可是父亲却不能忍受了。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还受教育,居然心还在不要儿女的母亲一边!
张爱玲却懵懂不知就里,她用期期艾艾的演说方式向父亲提出留学的要求!因为她的蓝色的梦、英格兰的梦始终没有完全破灭,即便父母亲离婚后,她还有着海阔天空的计划:去英国读大学,学画卡通影片。她要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父亲勃然大怒。他最痛恨女人留学,张爱玲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父亲申斥她受了人家的挑唆,后母当然骂了出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这样刻毒尖酸,张爱玲还能说什么呢?
“八·一三”沪战爆发,苏州河畔炮声隆隆。张爱玲以夜间不能入睡为由,征得父亲同意住到母亲处,当然,这是个借口。她喜欢和母亲姑姑住一处,这里有光明、温暖、美好和新鲜,一住两个礼拜。母亲却有预感,叮嘱她:“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
她却掉以轻心。不知等着她的是灭顶之灾。
时近黄昏。夏末初秋江南的黄昏更有一种地久天长的悠悠。
张爱玲悄悄走进厅堂,见着的是后母。后母像是憋足了气恶狠狠地质问:“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张爱玲小心地辩解:“我跟父亲说过。”后母被刺痛了:“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唰地抡了张爱玲一个嘴巴子!即便有着戒备的张爱玲也还是猝不及防!她本能地要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
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一切都变得异常的明晰。下着百叶窗的餐室暗沉沉的,饭已经开上了桌;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绘着细细的鱼藻;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的一排排紫檀匣子书箱;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的楼梯——父亲趿着拖鞋就啪哒啪哒冲下楼来,揪住爱玲,拳打脚踢:“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非打死你不可!”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耳被震聋,眼冒金花,那季节和大地的气息却涌进了厅堂,她被打得跪倒、躺倒,父亲还揪住她的头发一顿猛踢,最后总算被用人们拉住了,劝走了。遍体鳞伤的她记着母亲的叮咛,始终没有反抗。可这时她疯了般冲出去,她要去报巡捕房!大门却锁住了。任凭她怎么摇撼呐喊也没有用。再回到厅堂,父亲又炸了,将只大花瓶向她头上砸来,幸而她偏了偏,飞了一地的碎瓷!父亲咆哮着,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这位张廷重怕是真正地愤怒了!他恨这个女儿!恨那个妻子!还恨这个时代!眼里全没有他张廷重!这还得了!
他又一次被劝走后,何干赶来了,向着她哭:“你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呢?”张爱玲这才一下扑向她的肩头,号啕大哭起来。从小就是何干领着她,她常用手去揪她颈项上的皮,渐渐地那颈上的皮松垂下来,何干也年纪大了。何干一直跟着张家小姐却弄成这样,何干为瑛瑛恐惧着,若是将老爷得罪了,要苦一辈子呢。张爱玲满腔委屈、气涌如山地哭了很久,晚上就在楼下空房的红木炕床上糊涂地睡了。
何干偷偷去报信,姑姑第二天来说情。不想后母一见她就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一个恶毒的女人真是恶得无孔不入!火上添油,张廷重从烟铺上跳起来,朝他唯一的嫡亲妹子打去!张茂渊被打伤了,用人们送她去了医院。张茂渊只是为了张家的面子,才没有去报巡捕房。
张爱玲被监禁在空房里,一天,两天,一星期,几星期……如果说父亲那天的殴打,是失控的狂怒,那么这么些日子了,他还囚禁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关个几年?几星期内她像老了许多年!诞生她的屋子变得陌生了,睁眼看着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潜伏着的是静静的杀机。不!她要逃走!在这癫狂的、残忍的、恐怖的屋子里,不死也要疯!何干偷偷捎来母亲的话:“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何干却又怕她逃走,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呵!出去了就回不来了。”何干为小姐恐惧,何干也为自己恐惧,一辈子做张家的用人,老了不能没个依靠,恐惧使她变得冷而硬。
张爱玲该怎么办?仰头问天,天是有声音的,满天的飞机,她希望炸弹掉下来,把一切夷为平地。不自由,毋宁死。她懂得了。
祸不单行。她生了很厉害的痢疾。父亲却不给她请医生,也不准何干送药,像要活活将她逼死。原本这个家就没有什么含情脉脉的面纱,而今不只是不要面子,连人性都丧失殆尽了。她躺了半年,形销骨立,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淡青的冷冽的天,还有对面门楼上挑起的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是哪朝哪代?何年何月?囚禁的女奴……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埋在这满地白玉兰的院子里。
父亲忘记了她,后母忘记了她,弟弟忘记了她,这幢房里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她。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全上海都在忙着过年,她可以扶着墙壁走路了,逃走!逃走!她向何干打听到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晚上伏在窗上用望远镜侦察到没有“敌情”,才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费力地拔开门闩,竟敏捷地闪身而出!她站在天和地中间了,昏黄的街灯下周遭一片寒灰,她打着寒噤,可是发了疯似的快乐,她扶着街墙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与见着的第一部黄包车车夫讲起价钱来了!她看到他骇异的眼光,可他还是让她还了价坐上了车,黄包车在阴历年底空无行人的荒凉的街上奔跑着。天哪,她还是一个人,不是鬼!车夫骇异她的瘦削苍老吧,骇异她额头嘴角深深的裂痕吧,是的,她已经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可她终于活过来了,她能说人话,她会还价,她逃走成功了。
这个没有爱的人世间!可她却仍然叹一声:多么可亲的世界呵。
她还只有十六岁。过了年,该是十七岁了。
故事如果到这里收梢,也算弃暗投明、苦尽甜来。然而,故事还没完——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