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张爱玲,人生的晚景似乎很早很早就降临了。
因为没有爱。
冥冥中常响起苍凉又急切的催促声: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这声音压迫着她,恐怖着她,却也鞭策着她。
是三年前的那场战争,围城十八天里,死亡深重地一击,衰老骤然而至;而虚无与绝望是那样无牵无挂,她的五官表情便变得如行将就木般麻木?是七年前为考大学焦虑,在母亲住的公寓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她像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受着审判!惶惑的未成年的她为命运忧虑,心不复柔和,变得衰老而粗粝了。
是的,十六岁的少女的花季,在父亲的老屋里,她被囚禁着,数星期内她已经老了许多年,在心的一寸一寸的磨损中,年轻的时候却已经悟透:“人世间没有爱?”哦,不,还要更早些,是五岁那年吧,他们家住在天津,年初一的早上,她醒来时鞭炮已放过了。她躺在床上哭了又哭,赖着不肯起来。因为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没她的份了。阿妈强替她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五岁的女孩,却像经历了苍凉人生,却像忙得没抓住什么的老人在悲号!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因为没有爱。
所以她才盲目地珍惜、夸张、美化了胡兰成的爱?
其实,在她呱呱坠地于张家公馆之时,人生的晚景就烙刻在她皱巴巴红稀稀的婴孩脸上!
她的家族早已是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了。
可依旧热闹。中国人是在一大群人之间呱呱坠地的,也是在一大群人之间死去——有如十七八世纪的法国君王。因为拥挤是中国戏剧与中国生活里的要素之一。
民国十年9月30日,凝重中已见浑浊的苏州河沉缓地流淌。
河畔的一条衖堂,古老的青砖老屋门楼上排起灰石的鹿角,底下垒两排山石菩萨,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建筑!夹杂于大户老屋间,已立起几幢带花园铁门的半西半中式洋房,新与旧的交替中,建筑也留下民国初年的夸张与拘谨。
有一洋房居然没有一扇临街的窗!
老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整个的空气却有点模糊,大概重叠了这个家族太多太纷繁杂乱的记忆。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煌煌的太阳,听得见时髦的汽车的喇叭声,世道的变迁,市声的喧嚣阻挡不住,这幢年代不久却早早显旧的房子却拒绝临街的窗。
这栋临街而封闭的洋房是张佩纶遗孀李菊耦在辛亥革命时,离江宁逃难到沪所建。清朝亡了,繁华逝去,可李家毕竟是最先讲求洋务的世家。不小的花园里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玉兰,这是依旧时习俗,于厅堂之前,将玉兰、海棠、牡丹同植一庭,以取玉堂富贵之意,可终是种得草率,成活的只有玉兰,且又杂了种,白玉兰广玉兰,那硕大的白色的花,从春到夏,开了落落了开,反倒像一年开到头,满园地是邋遢丧气的白花。
花园靠墙有个鹅棚,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几只大白鹅,大约是这家少爷的爱好,风雅,驱赶寂寞,替代眼下洋派阔少的洋狗吧。
时近黄昏。江南的黄昏有着短暂的悠长。落日与月影共存,一种地久天长的悠悠。
铁门倒是“呛啷啷”早早地关了,锈蚀的门闩“咕滋咕滋”地扣上,一丝不苟地上好大铁锁。这家的家风仍是一丝不苟、刻板严谨。
洋房的厅堂倒有一种反常的肃穆与热闹。主仆老少济济一堂,时而鸦雀无声,时而叽叽喳喳,目光却都不忘望着那铺有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的楼梯,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这家少奶奶要生了。
是头胎。
隐隐约约传出女人的呻吟声,嘈嘈杂杂的脚步声。医生护士还有老阿妈陪嫁丫头忙乎着:要生了要生了……
少爷张廷重[1]这才慵懒地出了楼上烟室,空气中还漂浮着一缕缕甜丝丝的讨厌气味,花梨炕卷着云头,冰凉的黄藤心子有股柚子的寒香。张廷重少时体弱,这样的大户人家虽趋破落,但以为抽点鸦片平肝导气,比什么药都强,而且还是抽得起的,就这么一路抽下来,原本蛮气派的一张长脸和高瘦的身材,只落得两肩和一脸,还有点飘飘摇摇。
他是个遗少,却又向洋阔少看齐,可谓半新半旧派。抽鸦片捧戏子逛堂子讨姨太赌钱吃花酒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只传承了父亲这方面的名士派风头。飘飘摇摇的他并不一味守旧,也打打网球,看看新文艺小说和各色小报,英语德语也还凑合,偶尔也要穿穿滚上多道如意头的花哨衣裳,哦,最抓挠他心的是得买部汽车,时髦时髦。他还有个不伦不类的洋名:提摩太·C.张。他就是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坏脾气少爷。他把人呼来斥去惯了。他寂寞,因为失落而寂寞;他暴躁,因为不如意而暴躁。时代的巨轮一手如何能挽住?
楼上的客厅还没亮灯,他“啪”的揿亮开关。客厅里挂着两张油画,他只喜欢《南京山里的秋》,曙色中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近处两棵小白树,远处一蓝一棕两棵树。虽是油画,却又像潦草写意的中国画意蕴。他依稀记得,父亲牵着他的小手游山观风景,走累了,喘息未定,那蓝乎乎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倏忽之间听得鸡叫,这是迢递的梦,只有父亲大手的温暖是真实的。父亲早于1903年病逝于南京。
另一幅油画却是少奶奶挚爱的:《永远不再》。画中门外夕阳里的春天,玫瑰红雾一般地向上喷,是升华还是浮华,可都要成为过去。屋里有个夏威夷女子,也一切都完了。以前想必爱过,现在呢,“永远不再”了。
他讨嫌这幅名画,他忌讳这“永远不再”!他的家族辉煌显赫的过去,就这么“永远不再”吗?!还有他和少奶奶的婚姻——这画名,简直是谶语!
他本来是不让挂油画的,还有这架钢琴!他的妹子张茂渊和他的妻轮番敲打着,不时发出“啊……咩……”的羊叫声,成何体统?这对姑嫂,一个学琴一个学画,张家气数能不尽吗?可他还是做了让步,因为她们对他的烟室深恶痛绝!还是相安无事吧。
痛苦呻吟着的少奶奶是位绝代佳人,高挺的鼻梁、微微凹陷的美丽的大眼睛,头发不大黑,肤色不白,像拉丁民族,这种异域美在东方女性中的确属罕见。她们家是明朝从广东搬到湖南的,一直守旧,看来连娶妾也不会娶混血儿,所以仍是正宗纯正的汉血统。少奶奶的一双脚就是三寸金莲,但她的父亲原是清末南京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也算较早讲求洋务的世家,所以女儿自小接受的是西洋文化的教育,如若不是兵荒马乱,张家催着成亲,这位黄家小姐还准备出洋留学呢。
她是被迫结婚的。也可以说是被迫要生孩子的。她太年轻,年轻人的天是没有边的,年轻人的心飞到远方去。
她喜欢绿色。爱穿绿衣绿裙别翡翠胸针,门窗漆绿色,玻璃窗是绿的,糊墙的花纸是绿的,黄昏的卧室中是无量的苍绿,她的苍白的脸有的是惊愕和恐惧。太痛苦了。脸湿漉漉,汗与泪水交融着。她像刚从树上拗下来的花,断是断了,却更美,一种安详的怆楚。
秀丽文雅的小姑用绢帕轻轻为嫂嫂拭汗,她也流泪了。本来家里人是不准未出嫁的大姑娘陪着的,可新派的她与嫂嫂罕见的好,从未有过姑嫂勃谿[2],倒是兄嫂像一对天敌,兄妹也不投机。
嫂嫂突地紧抓住小姑小巧的手,撕心裂肺般喊叫起来——
楼下厅堂里黄昏涌进,这一瞬间大地与季节的鼻息分外沉重。
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里,已点上一炉沉香屑,烟雾袅袅中,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的一排排书箱便越发显得阴森幽寂,紫檀匣子,刻着绿色款泥,装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岁月,给它们熏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当然这里有已过世的老太爷的集子:《涧于集》和《涧于日记》。
一位满头珠簪,依旧“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老太太庄重地点燃了天然几上的一对红烛。缠过的一双脚,脚套里塞着棉花,只能慢慢迈着八字步。烛光映着,锃亮的红木家具里照出她的脸庞,依旧美,有种秘密的、紫黝黝的艳光,像是从前华丽时代的反映。她见得多了,像座记录时间的钟,唉,几上的玻璃罩子里有法兰西自鸣钟,机栝老了,还在优哉游哉报时,却慢上两三个钟头!
她是李鸿章的女儿,这家老太太的姊妹,原本是来做客的,少奶奶生产按推算还有些天数,可说发作就发作了,这孩子像等不及似的。
“苦哇——”一声清晰的婴儿啼哭响彻黄昏。
大脚的老阿妈噔噔噔冲下楼来,合肥口音,响亮地报喜:“祖姨——恭喜恭喜——少奶奶生啦——”
厅堂里又一片嘁嘁喳喳,真正的南腔北调。这个大家族再加上几代呼奴使婢的一群,岂能不口音混杂?主仆男女的衣饰也是土洋兼并新旧杂陈。时髦的女眷已换上了这年最时髦的旗袍,更大胆的蠲免[3]了衣领,挖成鸡心形,披一条白色的丝巾,女仆们的衣襟下摆长长短短、圆的尖的六角形的都有,就像这乱纷纷的世道军阀来来去去,这跌跌绊绊赶上去的时装!老阿妈喘息着报告:“是个……女娃呵。”音量小了许多,像做错了事似的。
有瞬间的沉默。
“先开花,后结籽。”
“会生的,头胎该是囡哦。”
“弄瓦之喜,嘻嘻。”
“我们张家的瓦,可不寻常,是琉璃瓦。”
……
老太太却喜滋滋地问道:“母女可都好?”她想,这班人真是见识短,他们这样声名赫赫的阀阅世家,尽管今非昔比,还能看轻千金体吗?
楼上的卧室有了另一番热闹。少爷两眼狐疑地看着雀斑脸的外国护士麻利地给婴儿洗浴——出娘胎就能洗浴?!陪嫁丫头欢天喜地帮着忙,戴着眼镜的医生正在清理亮锃锃的手术器皿,咣当作响。少爷不喜欢这些。窗户还开着呢,岂不受凉?
姑嫂泪眼相对。
小姑目睹了这视生如归的一幕,也许,就在这时暗暗立下了终身不嫁的誓言?
雀斑护士用软毯裹上婴儿,递给做父亲的少爷。
第一次做父亲终归有惊喜,他小心翼翼接过,捧给妻子看,一边喃喃:“名还没想好呢,就出来了。”
年轻的母亲流着泪笑了,这刚洗浴过的安静的婴儿,似乎和解了这对不和的夫妻。她轻唤着女儿:“瑛瑛。瑛瑛。”
少爷连声附和:“成。就叫瑛瑛。瑛瑛。”
秀丽的姑姑虽让刚才的情景吓怕了,看眼瑛瑛,却陡地喜欢上这小侄女。
瑛瑛很安静。大大的黑眼睛像在懂事地看着什么。
敞开的窗外,有一弯月亮。
震天动地的爆竹声响彻这幢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