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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秋雨到南京比到上海早。
胡兰成撑一柄黑洋伞,拎一只黑公事包,独自出了丹凤街石婆婆巷20号。
他没有回眸,虽然有可能再也不回这里了。
他的家安置在上海大西路美丽园,每个月他都要从南京回上海住上八九天;这里,简单清寒得如同单身中学老师的宿舍。男友来了,他可随便留下住宿;可吴四宝遗孀佘爱珍来南京游中山陵,带着侍从沈小姐来看他,他却局促不安,以为这样的客厅与她诸般不宜。
他就是这样,貌似洒脱,实则自卑。
在这古韵幽幽的小街里巷踽踽独行,风声雨声脚步声,声声入耳!
走到巷口,他止不住回眸,毕竟有流连,小院留下了张爱玲的记忆——与她神交之地呵。十年二十年,不,一辈子也忘不了。那西墙根一排红天竹,又坠满了累累的玛瑙红的果实,生命真是娇弱又倔强、丰富又沉重呵。
他对张爱玲的情是真的。
悲凉的秋雨夜,他要再一次踏访张家南京的老宅。是思古?是忧今?大概他想象着自己变成只玉连环,与民国才女张爱玲,“清流党”张佩纶,还有赫赫有名的李鸿章勾搭住了,再也解不开?
张家老宅,一边是洋房,曾做过立法院,已遭兵燹,空留形销骨立的支架;正宅则是旧式建筑,已完全成了瓦砾之场,废池颓垣,唯剩月洞门与柱础阶砌,从那用料硕大、石刻柱础造型庄重、花饰的华丽精细中,依稀可辨当年花厅亭榭华美气派之迹。
这就是当年张佩纶与李鸿章爱女李菊耦居家过日子之地。
他撑着雨伞,久久伫立于瓦砾之地。
李鸿章今安在?张佩纶李菊耦今安在?
这是一页破碎而沉思的历史。
想当初,李鸿章何其显赫,张佩纶又何其尊贵。
张佩纶,字幼樵。籍贯河北丰润县(现河北唐山丰润区),却于1848年生于杭州,长于苏州。北方人滋润了江南灵秀,才学过人,抱负远大,同治辛未翰林,先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后任都察院左副部御史。他爱着一袭竹布衫,与宝廷、吴大澂、陈宝琛诸君高谈气节、评议朝政、弹劾贪奸,煞有锋瓦;也爱饮酒吟诗、围棋狎妓、风流倜傥,是清流派中著名人物。
1883年12月,中法战争爆发,李鸿章力主和议妥协,张佩纶则慷慨激昂坚决主战,于是被派赴福建会办海防,初到时也想有番作为,可无人理睬没有支援,他不觉重现名士派风度,饮酒狎妓、逍遥作乐。1884年8月,法舰突然向港内的中国军舰发动了袭击,清朝水师方拔锚迎战,福星舰、振威舰等十一艘军舰在战斗中被击沉,水师官兵伤亡七百多人,马尾船厂亦被毁,这就是历史上惨痛的“马尾战事”。清政府得到法军袭击马尾军港的报告以后,才下诏向法国正式宣战。同年10月,法军进攻台湾基隆,进犯台北……
张佩纶壮志未酬,以玩忽职守之罪名,被革职充军,贬至热河七年。这期间原配朱班香病殁,落魄潦倒的张佩纶倒也潜心读书,作《管子注》二十四卷,《庄子古义》十卷。宦海浮沉,奈何!
张佩纶罚满释归京师,却被李鸿章收为幕僚。是身居高位者不计前嫌、收买人心之举?是久经官场深知其险恶莫测者动了恻隐之心?还是“马尾战事”中他原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况且他与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原是知交,张佩纶的母亲去世时他也曾赠银千两,张佩纶充军期间,他亦解囊相助。这个众说纷纭的李鸿章呵。
李鸿章,道光丁未翰林,为肃毅伯、文华殿大学士。号少荃,1823年生于安徽合肥东乡之大兴集,是一位有宏才远志的人物,清政府洋务派的中坚人物。1862年,他在上海设立制炮局;1865年,又在上海设立江南制造总局;1874年,洋务派开始筹划海防;1884年,海军初具规模,第二年设立海军衙门,便由醇亲王和李鸿章主持;1888年,李鸿章将北洋海军扩建为舰队,并修建旅顺船坞和威海卫军港……他在励精图治、重振国威?可那一纸与外国签订的退让卖国的和约上,却常常签署李鸿章的大名!是货真价实的卖国贼?还是生不逢时、回天无术?
胡兰成在作怀古之思,潜意识中却在作自我辩护。陷在泥沼中的人总是疯了般想抓住点什么,哪怕徒劳。他徘徊月洞门旁,止不住手扶冰凉透湿的青石,峰回路转,半个世纪前张佩纶的故事结局也是一出“倾城之恋”!
一日,李鸿章有点感冒,忽要请张佩纶去商量件公事,张佩纶一径往上房而来,一脚跨进房门,眼前一亮,只见床前立着个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李鸿章钟爱的三女李菊耦!李菊耦羞答答道了福,就转身如飞逃进里间。而桌上一本锦面的书上写着《绿窗绣草》,张佩纶止不住偷偷翻看,见着二首七律,题为《基隆》:
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焚车我自宽房琯,乘障谁教使狄山。
宵肝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隐龙颜。
情词悱恻,议论和平,竟出自20岁的李菊耦之手。张佩纶触目惊心,叹声知己了。
第二首更出色:
痛哭隐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张佩纶怦然心动、泪落衣襟!
张佩纶即托人去求婚,李鸿章不顾妻子反对,一口应承下来。自然,是小女先相中的。
《孽海花》中如是说。只是李鸿章代以威毅伯,张佩纶代以庄佑培、字仑樵,李菊耦成了李祖玄。是实情?是杜撰?真实的是二十岁的李家千金做了年过四十的张佩纶的续弦。
秋风秋雨,黑漆漆的废墟寥廓凄迷。胡兰成仍流连忘返。几十年前这里却满是人的暖气,有诗酒唱和百般恩爱,有红袖添香陪伴读书,有同辈友人张之洞、吴大澂、盛宣怀等人或经过或特意来南京此地晤见,庭院深深深几许,故人樽平生,张佩纶曾悲歌慷慨、泣泪数行下!张之洞官至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吴大澂为湖南巡抚,盛宣怀是邮政部尚书,他呢?或许是因为翁婿得避嫌,张佩纶得了佳人却断了仕途,而一个男人隔绝了功名事业,虽有家室之欢,终也是寂寞的英雄末路吧?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占大沽,昔日慷慨激昂有胆有勇的他却也主张勤王和戎。1901年,52岁的张佩纶北上,协助李鸿章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事毕回到南京。三年后,张佩纶悄然辞世。
张佩纶的人生浮沉,也慷慨也苍凉,也风流也寂寞,志士乎?名士乎?空留《孽海花》中情缘一段。
可不管怎么说,无论历史还是现实,对男子都分外地宽容。备受挫折、落魄潦倒的男子,命运女神总不忘给他掷绣球,天底下偏有这么多痴情的傻女子!
他感叹起张爱玲!他在南京下狱时,从未谋面的她,居然懵懂地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她是这样的幼稚可笑,却又分明纯情忘我!
他不敢比拟张佩纶当年,而张爱玲的血管里流淌的,怕是与祖母同样的血型。叛逆血液?
张家对这段野史讳莫如深。严正辩明幕僚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东翁的女儿,那诗也非东翁女儿所作。
张爱玲的姑姑对这野史也微窘难言:“怎么想起来问这些?”父亲去世时她还小,但她不喜欢父亲,以为母亲漂亮,父亲相貌不配。张佩纶大概不像《孽海花》中所描述的:方头大耳很气概。
张爱玲却喜欢从未见过的祖父,也不掩饰对祖父祖母的好奇,几回碰壁后,养成了下意识的习惯,一看到关于祖父的野史就马上记得,一归入正史就毫无印象。
她却不怀古。祖母的一只玉镯子,李鸿章出使西洋得来的小玩意金蝉金象连同祖母做女儿时的照片——这些,就让张爱玲解脱了兴亡沧桑之感。
她也不沉醉。她能默写出祖母的那首“情诗”,却又说她祖母并不是怎么会作诗,这一首也是她祖父改作的。她就这样调皮地破坏佳话。
她就这样,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
所以,她写出了《倾城之恋》。
而她自己,不也在出演一出乱世之恋吗?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张爱玲会答应他的求婚吗?
张爱玲来信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模棱两可,朦胧中却不乏希望。
他的心,怕已飞到了她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