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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低的尘埃、再肮脏的土地,也能开出艳丽的花。
是满山轰轰烈烈开着的野杜鹃,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
是色艳花大的罂粟,娇媚地垂首着诱惑着。那果内含汁是药是毒,并非花之罪。
张爱玲、苏青们就是沦陷区上海的土地上绽开的奇花异葩。女性文学以柔韧的茎挺拔于历史与现实的夹缝,那艳丽、放恣、抢眼的奇花让人们目瞪口呆,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女人写写女人,女人写写女人眼中的男人,在她们之前和她们之后,女性作品中还没有过她们笔下如此赤裸裸的女人、男人,以及女人与男人的种种“战争”!
在她们之前,浩浩荡荡的五四运动中涌出了第一批高举女性解放大旗的女作家群,以后又有仍执着寻觅女性独立意识与价值的第二代女作家群,她们称得上第三代吗?
她们不像冯沅君,没有五四运动之后“将跃然与传统战斗,又不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经饰悱恻之情的反叛与眷恋”;她们更不像冰心,满是春水繁星式的温婉,讴歌母爱、童心和自然美,她们甚至胆敢对此不屑不恭;她们不像白薇,没有白薇爱得死去活来又恨得死去活来的认真,也没有“打出幽灵塔”的决绝的勇气;她们更不像走向政治走向战场的丁玲、谢冰莹们。
她们有点像庐隐,生于五四时代的黎明,死于五四时代的黄昏的庐隐的女性世界是狭小的、荒凉的、悲怆的,但她们没有庐隐的爱的绝唱;她们有点像凌叔华,写的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但她们没有凌的谨慎、婉顺、适可而止的笔墨,同是旧家庭的闺秀少妇,却包裹着不同的魂灵;她们倒有点像丁玲笔下的莎菲,以病态的敏感锐利透视出失望的男性世界;她们有点像居香港时的萧红,感受到女人的天空是低矮的,却没有萧红的大彻大悟。
哦,有点像,却毕竟不像。她们就是她们。不,就是张爱玲与苏青也不同,张爱玲就是张爱玲,苏青也只能是苏青。
苏青是热闹的、世俗的;张爱玲是荒凉的,贵族气的。
1945年的元宵,苏青上张爱玲家,她带去宁波汤团。苏青家里总是备着不少点心作料,桂圆红枣白果杏仁粉圆子粉西谷米样样都有,那雪白的汤团上点着胭脂红,便是苏青的好。
张爱玲说:“我将来想要一间中国风的房,雪白的粉墙,金漆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豆绿糯米磁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团,每一只上面点着胭脂点。中国的房屋有所谓‘一明两暗’,这当然是明间。这里就有一点苏青的空气。”
那么,张爱玲便是暗间的空气。宫廷般的神秘与古墓似的清凉重重叠叠着太多的传奇。
苏青的故事没有传奇,有的是平实和热闹。她是宁波人,宁波一直是浙东到上海的门户。浙东的鱼盐丝茶与上海的洋货对流,造就了宁波的兴旺和热闹。宁波人多明朗热辣,有种自信的满足和大胆沉着的跋扈,短处是缺少回味。苏青的祖父曾拥有几千亩田,还是个举人,因而也属市民阶层;苏青的母亲却遭到父亲的遗弃,父亲是陌生的,在与母亲弟妹相依为命的生涯中,苏青又早早体验到生存的艰难,尤其是女人的艰难!她的婚姻虽是家里做主的,但两人是一同读书长大的,还是有几份亲情的,只是丈夫完全是少爷的做派。苏青头胎养的是女孩,很受了些婆家的气,她毕竟是南京中央大学外语系出身,激动起来写下《产女》投到《论语》杂志,不想很快被录用,只是题名改成了《生男与育女》,那是1935年6月,她才二十一岁。情感和才华有了宣泄的出口,她竟无休无止写起了以女人周围琐琐屑屑的生活小事为题材的散文,因为琐屑又理性,平实又热闹,竟引起了不单是女性的芸芸众生的心的共鸣,苏青渐渐小有名气。但是她的这种进取为丈夫的虚荣和自尊所不容,战争乱世又让他当不成少爷了,也暴露了他的不负责任,他竟不养家!这样,苏青于1942年并非浪漫地离了婚,独立肩负起老母孩子一家五口的生活重担!于是有了自传体的长篇小说《结婚十年》,一版二版直至十八版!散文集《浣锦集》亦计十余版!一提到苏青,还真像听到了一个什么社会闻人的名字似的。
张爱玲和苏青都写女人。张爱玲的女人永恒地出演爱情的戏剧,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或真真假假而已。苏青的女人是平实的热闹的,就像苏青的人生一样:做女儿淘气,做媳妇受气,生女儿憋气,离了婚得争气。琐琐碎碎地过日子却不忘兴兴轰轰地冒险!
《结婚十年》就是一个老中国的女儿结婚十年的平淡无奇的故事。开篇第一章即以女主角苏怀青与徐崇贤的新旧合璧的婚礼拉开沉沉帷幕,到末章患有肺病的女主角不得不离婚,还苦苦地哀叹着“都是为了孩子”时,时光已无情地流逝了十年!二十世纪中叶的女儿出嫁仍然坐着花轿!因为花轿是出嫁女儿的特权,却更是检验女子贞操的窥测器。若是嫁前女人不贞,坐上花轿轿神就要降灾于她;若是坐在轿内不安分,动一次就得改嫁一次。漆黑窒息的花轿是囚禁女子身心的牢笼。洞房花烛夜荒唐的闹房、众目睽睽中新妇的“三日下厨”,你是女大学生又怎么样?男尊女卑的生存状况依然如故!因为怀孕结束了大学生涯,也结束了“两颗樱桃”精神恋的浪漫,她的肚皮成了小姑子仇恨所在,也成了公婆祈子希望所在!当生下的是女儿时,产房成了“红房”,信佛的婆婆不要说不进房探望,就是好话都没一句;满月酒虽热闹,但抱着婴儿的她却不能拜菩萨敬祖宗,因为是女婴!生了儿子又怎样呢?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本分,任劳任怨、忍辱负重、任凭丈夫嫖赌逍遥才是女人的德性,否则,等待着你的是离婚——与旧时的休妻别无二致。这是什么时代什么年月?女人依旧不是人。漫漫几千年,女人依旧湮没于历史的深渊。苏青只是直白地叙述而不作辩白,只作辛辣的描摹而不作思辨。然而,千百年来女性隐秘的沉沉帷幕被痛痛快快撕开了,苏青以“飞蛾扑火”的勇气道出了女性真实生存境况的悲凉。这,激起了多少女人和觉悟的男人的心的共鸣?
所以,张爱玲感叹:“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邻’的广大亲切,唤醒了古往今来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
苏青真诚也无奈地讴歌母性。因为“十年的光阴啊!就是最美丽的花朵也会褪掉颜色,一层层扬上人生的尘埃,灰暗了,陈旧了,渐渐失去以前的鲜明与活力。花儿有开必有谢,唯有果子是真实的。”果子就是儿女,苏青夸大着孩子的功能——母亲寂寞的安慰、空虚的填补,是母亲永远的生命之火。可儿女难道不就是又一代的男人女人?苏青又能怎样呢?她只有使出女人的小脾气强词夺理:“只不过在一切都不可靠的现实社会里,还是金钱和孩子着实一些……我宁愿让感情给孩子骗去,而不愿受别的不相干的人的骗。”呜呼,养孩子是女人较可靠的投资?!
张爱玲不。她对母爱也看得太透。“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似乎是对女性太冷酷太偏颇的一击,然而,歪打正着?谁知道呢。
张爱玲与苏青是不同的。不同归不同,张爱玲却喜欢苏青的兴兴轰轰,喜欢她俗中无意的隽逸。年前大雪天,苏青一时钱不凑手,急急雇了辆黄包车,载了满满一车《结婚十年》到处去兜售,书又散落雪地!好不狼狈中,却见《结婚十年》龙凤帖式的封面与雪天雪地交相辉映,实乃一幅上品中国画。苦中有乐,俗中有雅。不管怎样的患难中,苏青都有种生之烂漫。多遇见患难,于她只是多一点枝枝节节,多开一点花。
1943年是股票年,1944年是国货年,1945年呢,眼下的生活,米卖到四万元一石,煤球八万左右一吨,油盐小菜件件都贵,苏青、张爱玲都囤纸,晚上张爱玲就睡在纸上,比香港之战时睡在美国的画报上要多几分暖意,因为是自己的。物质生活如此紧张,苏青仍兴兴头头送汤团、烧汤团给男女朋友吃,像是愿意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
对男人,张爱玲有种透彻的恒温,若即若离;自称是苏青的朋友的男人却不少。实斋写过《记苏青》,极力称颂她的爽直、豪放和饶有男子气概。惊异她妙语连珠,一针见血的奇谈,并戏谑她的长相颇像名噪一时的南社前辈陈布雷。陶亢德在东寓寄语中说:“以你之才与学再盖之以专心,天地还有不万岁之理。”一语双关,颇有阿谀之态。胡兰成撰文《谈谈苏青》,他不喜欢上海人,以为上海人容易给货物的洪流淹没,要么就玩世不恭;他也不喜欢绍兴人,绍兴人的安稳过了头,像熟透了的西瓜倒了瓤似的;而宁波人的有底子的冒险,他喜欢。苏青就是典型的宁波人。而且他赞叹她长得结实利落、俊眉秀眼,有一种男孩子的俊俏。说她“面部的线条虽不硬而有一种硬的感觉。倒是在看书写字的时候,在没有罩子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侧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种新的圆熟与完成,是那样的幽沉的热闹,有如守岁烛旁天竹子的红珠。”男性对女性赏玩爱怜之情跃然纸上,哪怕苏青自称是个男性化的女子。谭正璧在《论苏青与张爱玲》一文中,却是褒张贬苏的。当然他亦肯定苏青的海阔天空的胸襟、大胆直爽的性格、感到想到的都毫无避忌说出的无畏气概。但是,对苏青过多的赤裸裸的“直言谈相”,性欲、月经、生理需要成了四川菜和味用的“辣火”,每菜必用,就有时很使他感到肉麻了。
不过,苏青对男人的看法,却很有些大逆不恭,亦是辛辣的直白。她兴兴头头亲自弄了汤团给客人们吃,兴兴头头送走了他们,跟张爱玲对坐小客厅的陶钵火盆旁,她微笑的眼里带着藐视的风情,说:“没有爱。”因为男人们看来看去没有一个是看得上眼的!
对丈夫,是早已失望。从最早结婚之日算起,就是这样零零碎碎地磨伤了感情。在丈夫眼中,女人是不该一味想写文章赚钱来与丈夫争长短的,因为没有一个丈夫愿意太太爬在自己头上显本领的。
对男人,是俯视。男人不想自己努力向上,就是顶怕女人要向上。男人是不怕太太庸俗,不怕太太无聊,不怕太太会花钱,甚至太太丑陋些也可以忍耐,就是怕太太能干而较他为强。女人也不能有学识,因为一般男子也是无甚学术的,他们怕太太发出来的议论远较自己高明得多。甚而至于十足健康的女人对于男子也像一种侮辱,没有一个男子肯当众承认他的身体够不上他的太太的!
对情人,是嘲讽。自己不幸是良家妇女,人家不好意思给钱,也落得不给,但爱情仍旧没有的。人家追求你,是因为你高尚又不必花钱,倘若一样要花钱,他不如去追红舞女呢。
这些不无刻毒的议论,男人们大概采取装聋作哑之态。因为什么都说得出看得开、像男人的苏青却最是女人味!她是新式女人的自由也要,旧式女人的权利也要的女人。她谋生之外也谋爱,是一个矛盾又直接的女人。她其实对男人并没有绝望,寻觅后责怨,责怨后仍寻觅,仍是兴兴轰轰的,就像一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有红焰的光,有哔哩剥落的爆炸,虽然比较难伺候,但终究有热又有光,天气是这样寒冷,不花钱能取暖何乐而不为呢?
张爱玲却早早地对男人无望。她的生存世界和她的艺术世界的男人,不论新旧洋中老少,难得有一个负责任的!她的女性生命,恰如她自己给杨贵妃的比喻,“是一只温润如玉的陶瓷汤壶,里头的水一点一点地冷去,空留温柔的惆怅。”
即便对古代的名女人,张爱玲与苏青都投注探研的热情,但仍然张是张,苏是苏。
张爱玲写过虞姬的决绝的爱,评议过杨贵妃的“家常”的爱,为“宛转蛾眉马前死”而叹息:怎么可能!人世间竟有这样的委屈!也想象过赵飞燕与宫女踏歌“赤凤来”的景象,一阵风起,赵飞燕欲乘风飞去,这美何其怅惘!而汉成帝说赵飞燕是“谦畏礼义人也”,对柔艳女子竟是这样的评价,这种美真是无限清嘉。
苏青关注的是武则天、慈禧太后的心态。武则天是个倔强的女人,太宗宠爱她,却不肯让她掌权,仅封为才人,但她服帖;只是太宗太衰老,爱情究竟不能全是精神的。后来做了高宗皇后,但她瞧不起高宗,做的是寂寞的皇后。一个女人得不到性的安慰便会想到贪财或专权之类,所以武则天改国号自己称帝,是为女人的不幸?!苏青也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说到慈禧太后重游热河的时候,一一抚摩着她以前做贵妃时御用的衣服,那是她的青春和女性荣耀的见证;而今她已是一个权威无比的老太后了,拥有了一切,却独独失却了女性!这倒是结实的真实。
见解皆惊世骇俗、不同凡响。但从她们关注的对象及兴趣所在,却折射出这两位红极一时的女作家内心的倾慕追求各不相同。张爱玲不涉及政治,似乎古美人的心中也唯情是重!苏青虽是还原强权女人为普通女人,虽是嗟叹她们枉为女人的悲哀,但她毕竟注目的是强权女人,或许这是她的潜意识的不安分的泄出?她本人便与政治拉拉扯扯,上海特别市政府专员、中日文化协会秘书等等,便是耻辱的烙印。即便她浑身是嘴为普通女人诉说,普通女人们也难以引她为知己吧。
苏青与张爱玲在一起,也是苏青只管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张爱玲只管静静地听下去,她们见面的时候亦不多。但苏青会戛然而止地抱怨起来:“你是一句爽气话也没有的!甚至于我说出话来你都不一定立刻听得懂。”这倒有一半是实情,因为她如扫机关枪的宁波方言有时的确难听懂,但苏青的这般蛮横也有点女人的小脾气。张爱玲却抱歉笑着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点的时间,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能懂的。”苏青却耸耸肩:“是的。我知道……你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够安慰。”张爱玲笑笑,往火盆里添上几块炭;苏青淘气地扔下一只红枣,炭哔剥响着,枣烧着发出一缕缕八宝粥的甜香。正月十五过元宵,天气仍是彻骨的奇寒。
张爱玲是喜欢苏青的,而且谈到后来还有点恋恋不舍。她们最初的交往,是苏青自办《天地》月刊,写信给张爱玲索稿,开头就是“叨在同性”,张爱玲看了总要笑,觉得苏青——这位本名冯和仪的女子挺有意思,于是给了《封锁》,发表于1944年11月《天地》第二期上,这篇小说成了张爱玲与胡兰成之恋的媒介。以后,几乎每一月在《天地》发表散文一篇,长的则连载。《公寓生活记趣》《道路以目》《烬余录》《谈女人》《童年无忌》《造人》《打人》《私语》《中国人的宗教》《谈跳舞》《双声》《“卷首玉照”及其他》……散文集《流言》绝大部分文章皆在《天地》上发表过,女人在女人的“天地”谈女人,能不倾心吐胆吗?
所以,张爱玲说:“如果必须把女人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并非狂妄,而是实际,贵在知己知彼。
一个冷冷清清似冰玉,一个兴兴轰轰如火烧;一个幽暗深邃似古井,一个明朗喧闹如小溪;都红极一时,一个多技巧的娴熟,一个无技巧的单纯;都说“没有爱”,一个仍在热热闹闹地寻寻觅觅,一个只是彻悟后的苍凉莞尔一笑!张爱玲与苏青是这般的相异,却仍有友情。也许,友情爱情都一样,更渴求更希冀互补?因而更默契更和谐?
苏青走了。张爱玲独自伫立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发现远处的高楼,边缘上驮着一大块胭脂红,红得心惊肉跳!她还以为是窗玻璃上落日的反光,仔细辨认,方知是元宵的月亮!晚烟里,上海的边域起起伏伏,她一阵恍惚,又有旷野山峦的荒凉之感!楼下不知谁家的无线电唱着日本的歌,是一个女人断肠般的哀音。
张爱玲想:这是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