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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套》备遭厄运的同时,作为五月的玫瑰却蓬蓬勃勃,六月七月连连艳丽开放。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在《杂志》月刊三期连载完毕,颇获好评。
如果说《连环套》是一个女人与七个男人的纠葛恩怨,中心是这个女人和她的三个“丈夫”的故事;那么,《红玫瑰与白玫瑰》则是一个男人与四个女人的纠葛恩怨,中心是这个男人和他的情人与妻子的故事。都是不很正常的男女婚恋的故事,为什么反响、批评如此不同呢?
难道是《连环套》以女性的视角看男人感悟人生?而《红玫瑰与白玫瑰》却以男性的视角看女人叹惜人生?虽然作者皆为同一个张爱玲。
《连环套》中的霓喜出身低贱。荒瘠的黑色的水乡是她的无根的背景,野火花是她心比天高的挣扎。但她的挣扎是出格的,有悖几千年男性中心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所以,任凭她以泼辣的生命力和对男人的魅惑力频频出击,左突右冲,撞破了头,也成不了朱砂点的野火花,留下的只有腌臜、混浊。就是她的故事,文明人也嫌脏了眼睛与耳朵。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佟振保出身寒微,寡母、弟弟、妹妹都指望着他。如果不是他发愤图强,保不准一辈子做个店伙计生死在一个愚昧的小圈子里。可是他上了爱丁堡学纺织工程,半工半读赤手空拳打天下。穷苦学生对英国的记忆只限于地底电车、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雾、饿和馋!可他终于出洋得了学位,又在工厂实习过,真才实学回国做事,宛若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面对一空白的扇子,只等他笔酣墨饱落笔作画,他供职于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英商鸿益染织厂,而且步步高升。男人和女人的天是不同的。
佟振保却也有痛苦。那是选择女人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事业以外装饰性的痛苦;不像霓喜的痛苦是致命的,那是被选择的痛苦,没有婚姻的下层社会的女人,永远没有安全感。
佟振保在国外留学时有过两个不要紧的女人。第一个是巴黎的下等妓女,振保留学期间唯一的一次旅行经过巴黎遇上了这么一个黑衣妇人,结束了他的童子鸡生涯,可留下的记忆是荒凉的耻辱,因为他做不了她的主人。第二个是他的初恋女子,一个杂种女子,当他要归国的前夜,这女子欲献身于他,他却拒绝了。因为他不愿意娶她,与其说坐怀不乱,不如说退避三舍,但他是爱她的。对自己的操行,他既惊奇赞叹,又充满了懊悔。他注定了永恒地患得患失。这个女子名玫瑰,所以他把以后的两个女人都比作玫瑰。
回国后为上班方便,他分租了老同学王士洪公寓的一间屋子。士洪的妻子王娇蕊是华侨,亦是留洋生。这是一个火热的、放浪的女人,振保喜欢,她成了他的热烈的情妇——心中的红玫瑰。而娇蕊却认真起来,她爱上了他,要嫁给他!这样的女人是娶不得的!他毅然决然斩断了情丝,娶了温良恭俭让的圣洁的白玫瑰为妻——国内差大学的好学生孟烟鹂,却是个乏味的女人!
他觉得一切都乏味透了,于是宿娼嫖妓、放浪形骸、抛家不顾!然而请放心,第二天起床,他改过自新,又变成了好人,仍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男人。
因为“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是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振保的情形没有这么绝对,“床前明月光”与“心口上的朱砂痣”都破碎了而已,所以他的行为比所有的男子更合法合理、合情合理!
佟振保为《连环套》中所有的男人做了回答,为什么选择女人为妻得慎重理智?因为男人拥有的是社会属性。佟振保“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个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布厂,究竟怎样,还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个母亲,一个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选择错了女人为妻,“社会上是绝不肯原谅我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件衣服需合体更需得体!霓喜这样的“睡衣”岂能登大雅之堂?这是男人骄傲的选择权利,也是男人可悲的虚荣!
《红玫瑰与白玫瑰》,无论王娇蕊还是孟烟鹂,却都有着霓喜的影子!大概不管是上流还是下等的女人,都拥有自然属性吧。
王娇蕊是都市上流“荡妇”。与霓喜一样,有着泼辣的生命力和魅惑力。她的美是流动的感染的放荡的。“她穿着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好一个“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她是有“前科”的,振保住进前,她与前房客孙先生就不清不白,在伦敦读书时就是个交际花,“她的一技之长就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喜翻筋斗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而且她“就喜欢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她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她在男人眼中是从异乡到异乡的火车上的女人,虽萍水相逢,却是可亲的女人!她的泛滥的爱与霓喜别无二致,不同的是,霓喜吃着榨过油的豆饼,她吃的是精饲料。她们一寸寸都是活的女人。
圣洁的妻孟烟鹂,竟也有淫荡之时!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笼统的白、单薄的白,但毕竟如病院里的白屏风,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了开来。她爱振保,只因为在许多男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是她的,振保就是她的天。可她与他结婚多年,女儿也生了,他仍不爱她,她依旧只有空洞白净!她是孤独的。她要絮絮叨叨地诉冤,对振保的朋友,对老妈子,对八岁的女儿!终于振保为她隔绝了一切,家里更加静悄悄,烟鹂得了便秘症,在白色的浴室里她生了根,一连几个钟头看着自己白皑皑的肚子和变幻无穷的肚脐眼!可她除了自爱自怜,还能做什么呢?在黄梅雨的一天,她居然委身于她家的裁缝!虽年轻却佝偻着,脸色苍黄,脑后还有几个癞痢疤的裁缝!贞妇写下淫荡的一页!她成了家常中的污秽,发出蓊郁的人气。白玫瑰与红玫瑰与霓喜是还原了自然属性?或干脆称之为兽性?
振保的放荡便更情有可原。他的家是旷野的夜晚两扇紧闭的白门,拼命地拍门,打开走了进去,却没有谋杀案,只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可怕的家!他却砸不掉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就是自己,他也砸不碎!不,他舍得砸碎众人眼中顶天立地的好男人的形象吗?
他有着难解的自恋情结。他在浴室洗脚,“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毛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他不是霓喜的自悲,霓喜虽然也伸直了两条胳膊,如同两条肉黄色的满溢的河,但是霓喜觉得坐在她肩头的小孩,是一块不通人情的肉,“紧接着小孩,她自己也是单纯的肉,女肉,没多少人气。”
振保为女人流了泪!当他终于抵挡不住娇蕊的诱惑,他久久地看着弹着《影子华尔兹》的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以后他沉浸在这无耻的快乐之中。可是,娇蕊却要“从良”,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因此,他能抗拒娇蕊的两次号啕恸哭,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红玫瑰。他娶了白玫瑰,女儿都七岁了时,他与娇蕊却在公共汽车上邂逅!红玫瑰胖了、老了、憔悴了,却还打扮着,显得俗艳!可她带着孩子去看牙医生,离了婚再嫁的她,也成了像样的母亲!而且她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振保竟无言对答!他概括不了自己的“完满幸福”的生活!他从司机座边的小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颤抖的脸,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本来在这种场合,必须有人哭泣,应该是她,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难道他与她的爱情战争中,他竟是个失败者?红玫瑰心中地母的根芽却发芽了?她说:“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这是一个跨跃,尽管朦胧肤浅,尽管仍然俗艳,可毕竟从“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愁的是男人”的狭小无奈的怪圈中闯了出来,至少她的泪水不再为男人轻洒。振保对白玫瑰也有一次“流泪”,那是晚上归家,撞见烟鹂又在对他弟弟诉冤,待弟弟走后,他将台灯热水瓶全扫到地上,又拣起台灯的铁匝子朝烟鹂掷去,白玫瑰逃窜了!“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至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笑比哭还要难看,泪水异化成疯狂的笑。振保的感情生活是空虚悲哀的,他一辈子得在清泉与沙漠的咫尺之遥辗转折磨!他的泪并不是为女人而流的,而是为自己的肉与灵哭泣;这哭泣也并不是有感悟和震惊,只不过是疼惜自己,自怜自恋罢了。
但这些并不叫振保失身份,改变他的好男人形象。这毕竟是私生活,“男人不比女人,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因为他不难重新直起腰来。”
女人就不行。“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
张爱玲对这点是悟得很透的,社会能接纳男人选择女人的“痛苦”,社会却不能容忍女人被选择的痛苦的宣泄。但是张爱玲并不义愤填膺,她欣赏上海人的幽默,她在电车上看见的,用指甲在车窗的黑漆上刮出的字:“公婆有理,男女平权。”一向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由他们去罢!“男女平等”,闹了这些年,平等就平等罢!这是由疲乏而起的放任,是标准的中国幽默。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受到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经过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是不健康的,但里边孕育出另种奇异的智慧。张爱玲呢?至少也算半个上海人吧。
张爱玲对她笔下的男女,便有着容忍与放任——因无奈而生出的放任,但她对人对己依旧保留着亲切感。所以她笔下的男女没有一个是彻底的,即便她自称为“彻底的曹七巧”,她的笔下亦不乏温情。
抒写霓喜这么一个出身贫贱低微又多次姘居偷情的下等女人,张爱玲却是以华章重彩的篇幅笔调来勾勒的,她的本意是从多视角多方位多层次来丰满这样一个女人,她的贫寒低贱和心比天高,她的活泼健康和疑忌自危,她的美丽多情和自私无情,她的挣扎反抗和自暴自弃,她的风骚下流与悲怆无奈……张爱玲想全包容进去,因而快节奏多色彩,可惜火候不到,尽管凭着一支流转如踢踏舞似的笔,却变成了让人眼花缭乱的五花八门的万花筒!没有达到丰厚深沉的阅读效果。但《连环套》绝不是用的轻喜剧的笔调,是讽刺,可惜同样的效果不佳。
《红玫瑰与白玫瑰》却全然是轻喜剧的笔调,处处是调侃、揶揄、快乐的讥诮、中国式的幽默,可谓妙语连珠!都市知识圈的男女情感的悲欢离合喜忧爱怨,仿佛都带一点奢侈性,至少是富裕性。毕竟不像霓喜那样,性直接连接“活命”!张爱玲写得轻松流畅,思辨性的哲言于不知不觉中淌出,讥诮的俏皮话让你忍俊不禁。写振保:“爽快到极点,仿佛他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没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诚恳的,就连他的眼镜也可以作为信物。”写红玫瑰:“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是‘从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份,应当显得端凝富态……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仿佛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心。”写白玫瑰:“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这就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接受了西方欧美文化熏陶的男女留学生大学生知识群体的一个横切面?当然,只能是片面。自私、软弱,患得患失,却也有灵魂的骚动和情感的冲撞起伏。
张爱玲于同年11月刊出的短篇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便是又一出“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故事。大学里的罗潜之教授是美国留学的,欧洲也去过,法文意大利文都有点研究。教授莎士比亚的戏剧很发噱,有点幽默,而且一直想动手编译一部完美的音乐史。像佟振保一样,是个有事业心的好男人。外貌也相似,也戴着黑框眼镜,中等身量,方正齐楚。如若除下眼镜来,眼白眼黑给人的感觉是在眼皮的后面,很后很后面,一种异样的退缩,是一个被虐待的丫鬟的眼睛!比振保的多泪的眼还要多几分可怜!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中学校花殷宝滟!在这样低气压的空气里,他只给人补补书,于是义务替殷宝滟这会演戏会唱歌的女孩子补音乐史!一补三年,他疯狂地爱上了宝滟,只不过不称之为红玫瑰,而是“我坟墓上的紫罗兰”!因为他的家空洞得大而阴森,在外国是个苦学生,回国后娶了这苦命的穷亲戚,他无法苦尽甜来。妻子扁薄,抱着孩子一块吃着芝麻麦芽糖,时而拍拍兜上的芝麻屑,一边防范着他们!罗潜之的妻更是朵低质量的白玫瑰。罗潜之不停地与她吵闹,且殃及孩子们。又过了三年,罗潜之终于吻到了“坟墓上的紫罗兰”,而且她的嘴成了他所有苦楚解脱的答案!他不停地折磨妻子与孩子,自己却也瘦如竹竿了,而同时,并不妨碍多产的妻子肚子里又有了三个月的胎儿。他为宝滟也曾想到离婚的问题,但是……这回是被选择者的拒绝!殷宝滟不能够。他有三个小孩,又这么神经质。谁说爱是无条件、不顾一切的呢?殷宝滟得待价而沽。
这真是无可挽回的悲剧,然而却并非女性独立意识的张扬。张爱玲在副题中标明“列女传之一”,大概计划中有形形色色的现代都市“列女”相,打算创自己系列小说之先河吧,可是,没有。只此一篇,别无继续。也许,她对这第一篇自我感觉太差;因而先自败了胃口?其实,她写得并不坏,她很擅长捕捉人物瞬间的神态心态,看看她的近百个人物速写,那才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呢。当然,这些近乎写意与漫画式的人物速写,绝大多数是都市女性。
就在这前后,离开了上海又回到上海的钱锺书先生正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这就是两年后杀青的《围城》。此书不无讽刺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群体的众生相,透视出这一略带病态的群体自身的矛盾和弱点。钱锺书是深刻的。
张爱玲却也不浅薄。她的目光和思虑更多地落在女人身上,她注意到,都市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身上那原始的泼辣的生命力正在减弱,是进化,更是退化。
但她相信,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玫瑰,玫瑰,会夷然地处处开着。那玫瑰的刺无论进化还是退化,怕都不会消失殆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