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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1949年5月27日,第三野战军挺进上海,中国和亚洲最大的都市、中国最重要的工商业中心上海解放了。第一任上海市市长陈毅指出:上海市的解放,是一个伟大的历史变革。
1949年10月1日,北京三十万人齐聚天安门前,隆重举行开国大典。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大欢大喜、大波大澜,每一个中国人的灵魂都在大震大撼中。
汹涌澎湃的时代大潮也裹挟着张爱玲,冲撞着张爱玲,震撼着张爱玲。
张爱玲反思。张爱玲振奋。
张爱玲此期间的心路轨迹不无抢眼地烙刻进长篇小说《十八春》中,借女男主人公顾曼桢、沈世钧、张慕瑾等的嘴说出。又一个十八春之后,1968年,张爱玲将《十八春》删改为《半生缘》,十八春变为十四年,这些话也一一删去,但是,“话是小鸟儿,飞去了逮不着,笔写的,却如斧子砍下的痕迹。”岁月也磨蚀不了。
其实,经过了的就是历程,存在的就有其情理可循。何必改写历史?况且是小说中的历史,况且那时她并没有违心!
《十八春》长达二十八万余字,而且是张爱玲第一次完成了的有头有尾的长篇小说,1950年以笔名梁京在《亦报》上连载一年之久;1951年11月即由《亦报》报社出单行本,中国科学公司印刷。这期间亦报社组织了“与梁京谈《十八春》”讨论会。
笔名为梁京,并与姑姑一同搬往南京路旁的长江公寓内居住。并非改名换姓,绝非躲躲藏藏,只是迎接一个新生,振作起来,爱玲。
《十八春》更清晰地显示了张爱玲驾驭长篇的大家手笔:负重若轻、行云流水。《十八春》呈现的是网状结构。顾家、沈家、许家三家或盘根错节或生发开来十余个小家,组成一幅幅社会世俗众生图,张爱玲写来有条不紊,勾搭严密又自然得不着痕迹;顾曼桢、许世钧这条主要感情线又网罗着张慕瑾、石翠芝、祝鸿才、曼璐、许叔惠等纵横交错若隐若现的感情线,张爱玲编织起来得心应手合情合理又变幻莫测;男女老少四十余个纷纷登场,哪怕只露个面的,张爱玲三笔两画也勾勒出个栩栩如生;从20世纪30年代初到50年代初,整整十八春,张爱玲就写了十八节,绝非平分秋色,疏处可以跑马,密处不可插针。如迅雨的文章中赞叹她的写作技巧之一——节略法的运用,在《十八春》中更是熟极如流。“电影的手法;空间与时间,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巧妙的转调技术!”然而张爱玲却并不是用时空交错的意识流手法,即便是插叙倒叙的花招也没有,开篇一小段不是刻意的倒叙,而是点睛之笔:虽是十八年,“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张爱玲平铺直叙,却有一种难言的魅力,吸引着你一气读完,掩卷时亦真亦幻悲欢离合早已叫你泪沾襟了。
平淡是真。《十八春》中展现的衖堂里弄中的几家,如果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标准来评判,皆属可团结的朋友类。顾家父亲原是书局做事的,一死如梁柱坍塌,大女儿曼璐只有辍学做舞女,以养活祖母、母亲、弟妹一大家子人。二姑娘曼桢刻苦求学,毕业后在厂里写字间工作。这样的家庭当然属城市贫民。许叔惠家则更清爽正派,父亲在银行里做事,儿子是工程师。家境贫寒,住在立体化的大杂院里,许叔惠读书时便勤工俭学,且向往革命,早早地去了解放区。沈世钧家要复杂些,家在南京,祖父是毛毛匠手艺人,但到父亲手里发迹了,开了皮货店,父亲且有大小老婆。但父亲病亡后,分家加上各种折腾,沈世钧亦在银行做上班族一员。以之前的经济状况为划成分的条件,沈家也划不到剥削阶级中去。张慕瑾是顾家的亲戚,原与曼璐有婚约,后解除。他是县城医院院长,立志为民办点实事的知识分子,且在国民党手中受尽折磨,家破人亡。石翠芝是沈世钧寡嫂的表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嫁给沈世钧,新中国成立前夕经济已是拮据。只有一个祝鸿才,吃的是交易所的投机饭,暴涨暴跌,阔时洋房汽车女人,穷时潦倒不堪,真不知是流氓地痞还是小投机商?里边还有一对卖蛋夫妇蔡霖生和金芳,素昧平生却将曼桢营救出苦海。张爱玲高度评价穷人:“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钱的人那样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
写凡人,写穷人,写对光明的追求,写人世间仍有爱,张爱玲的立足点在变,视野在变,人生观在变。
是的,在《十八春》中,张爱玲一改过去的主张:“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不是彻底的人物。”《十八春》中,祝鸿才是个彻底的反派人物,而且是个脸谱化的丑角。“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他娶了曼璐,发迹后又折磨虐待曼璐,诱逼曼璐设计奸污了曼桢,且幽禁曼桢九个余月,直到去医院生下儿子曼桢才得以逃脱。几年后曼桢为了儿子又嫁给了他,他仍是百般折磨曼桢。这是个彻底的坏人。但是这个形象没塑造好,苍白无力。反之,许叔惠和顾曼桢是完全的正派,许叔惠甚至是张爱玲笔下罕见的“英雄”,但是,除了进步的言语外,许叔惠的内容是空洞的,所以,又一个十八春后,张爱玲将解放区的叔惠改成去美国的潇洒又潦倒的知识分子,似乎更真实可信些。曼桢的形象是饱满可信且感人的,但是她的离婚,她后来的追求进步,去到东北工作等等,张爱玲只作了极简略的概括交代,而曼桢的催人泪下恰恰不在这光明的结尾上。
张爱玲变不了。虽然她诚挚地想变。写光明,写进步,张爱玲只是虔诚地写着标签,虔诚地贴上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剥落的。她并没有把这些融进她的血液中。
融进她的血液中的还是“情”:有情无情痴情毒情不了情恨情……
那貌似平淡无奇的字里行间,为情却分明在泼血如水!
顾曼桢是张爱玲笔下空前绝后的最完美的女性。比《创世纪》中的匡潆珠有头脑有理想,比《多少恨》中的虞家茵乐观开朗向上。“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一家七口人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她真是充满朝气的”。对待爱情,纯情又多情,“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她是专一的,为了沈世钧,她拒绝了张慕瑾,即便失去一个友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她始终珍惜这份友情,所以始终不曾失去他!她是高尚的,对助纣为虐的姊姊曼璐,她的感情是复杂的,认识到制造曼璐的是罪恶的社会。她对祝鸿才深恶痛绝,可为了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儿子,她妥协了,这是她的母性的最光辉的表现。后来她毅然决然与祝鸿才离了婚,走向光明,走向幸福。“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顾曼桢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
顾曼桢的遭际命运,从表象看,或许可以归结为“城市白毛女”一类,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顾曼桢的被奸污、被幽禁、反抗、出逃、挣扎、自掘坟墓,直至新生,是对万恶的旧社会的血泪控诉,也是新旧对比、忆苦思甜的活教材。
但是,透过表象,绝不是这么回事,挣不脱的宿命论,人生无常、情爱无常已积淀于张爱玲的灵魂与血液之中,只怕今生今世是变不了的。
英国作家哈代曾感喟:“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互相答应。”《十八春》纵横交错的爱情线正是如此。谁说有情人终成亲眷?顾曼桢和沈世钧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沈父发现多年前的舞女李璐就是曼桢的姐姐!门户之见让沈世钧欲采取隐瞒政策,曼桢却愤愤不平: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谁更不道德!正好祝鸿才对曼桢虎视眈眈,于是曼桢落入虎口!曼璐与张慕瑾本是青梅竹马,曼璐到上海为舞女后自动解除婚约。曼璐嫁给祝鸿才后,张慕瑾却仍在为她“守节”,然而待到相逢时,他已移爱于她妹妹曼桢,两人间空有似水流年在滔滔流着!曼璐认为曼桢糟蹋掉了她人生中唯一剩下的这点回味,于是恨曼桢恨入骨髓!曼桢却已经拒绝了张慕瑾!石翠芝是世钧嫂嫂的表妹,两人自小合不来,然而家中想撮合瓜葛亲,不成后石翠芝与世钧嫂嫂的弟弟订了婚,谁知石翠芝却默默地爱着仅在南京见过两面的许叔惠,为了他,她竟毁了婚约!然而,叔惠远走北边。于是,沈世钧与石翠芝,两颗无爱却都有爱的失落的心莫名其妙地结合了!纵使彼此已清晰苦涩地认识到了这点,纵使彼此都与心中的情人相逢,可是,空有一张过期作废的车票,又怎能退回从前开始爱的旅程呢?从初春的柳树丝丝缕缕抽出了嫩金色的芽的上海郊区,到热热闹闹的沈阳的一个晚会,中间已过了十八年!沈世钧与张慕瑾邂逅,张慕瑾得知曼桢也来了东北,急不可待地找她去了。沈世钧惘然地微笑了。好一个“惘然”!张爱玲思想深邃处仍是荒凉,友情并不等于爱情。
张爱玲还是过去的张爱玲,她依旧擅长的是人物心理分析,尤其是女性心态分析。曼桢、曼璐两姊妹的心理变化跌宕起伏。“每一个举动,每一缕思维,每一段对话,都反映出心理的进展。”曼璐初次出场着一件苹果绿软缎旗袍,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这真有点恐怖的意味,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舞女的灵魂跃然衣上!后来曼璐特地穿着紫色丝绒旗袍来见慕瑾,因为以前她有件紫色旗袍,慕瑾信中模仿冰心小说称她作“紫衣的姊姊”!然而,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却羞于承认了。曼璐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像火烧似的,恨不得把紫衣撕成破布条子!扭曲的灵魂破碎的心,她后来对曼桢的行为怎能不疯狂呢?衣服真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特别是对于女人。此外,石翠芝这封闭性的内地小姐的孤傲、寂寞、怪脾气,沈世钧的生母守了大半辈子活寡最后迎回了病危老头子的愚蠢又可悲的快乐心态,沈家姨太太当家的得意和随时警惕着的心态,寡嫂的狭隘尖刻又可怜的心态,虽着笔不多,却准确生动得令人拍案叫绝。唉,她注定了永恒描摹女性生涯中“一道很长的、经常疼痛和永不痊愈的创伤”!而且,只要笔触一回到没落的大家族,哪怕是由毛毛匠暴起暴跌的沈家,张爱玲便如鱼得水。
张爱玲割不断与已走向式微和没落的中国士大夫文化的脐带。张爱玲假不了,她谙熟的东西,常赖在她的笔头,就像她对皮货的懂行,《更衣记》中如数家珍,《创世纪》中成为一情节,卖皮子烘托出紫薇和匡霆谷的个性与冲突,到了《十八春》,皮货庄,这阴森而华丽的殿堂,成了南京沈家生老病死婚礼葬礼的演出舞台。
《十八春》,将张爱玲小说的发生地,由香港、上海,扩充到南京。张爱玲称南京话为母语,她在《十八春》中对南京的写景状物,怕不只是孩提时代的零星记忆吧?
上海——南京之恋,她自以为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以为那痛苦久已钝化了,那痛苦却蔓延到笔端,想忘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