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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原谅了胡兰成的张爱玲,在辍笔多时后,开笔写《华丽缘》,发表以后,有人认为是散文体的小说,其实是地道的散文,当是张爱玲寻夫去到江南乡镇,有缘亦有情致看得一回胡兰成家乡戏的实录。好像是上天特为安排她看了这出班子普通行头却好的社戏,让她那觉醒的女性自立自尊的防线土崩瓦解,而向情缘无常、向几千年的古中国爱情模式举手投降?
她很看重《华丽缘》手稿。六年后她离开上海去香港时,很是匆促,怕也不便携带文字出来,所以并没有带出什么书稿。唯《华丽缘》一直留着稿子在手边!
《华丽缘》,副题为“这题目译成白话是‘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却没有故事,或最多是一出蹩脚的不谈爱情的男女故事。
是下午一两点钟起演。她第一次看见舞台上有真的太阳,奇异地觉得非常感动。舞台却又不全是露天的,只是舞台与客座之间有一小截地方没有屋顶,是祠堂里边。“乐怡剧团”三幅大红幔子,中间一幅撤掉了,却露出祠堂原有的陈设:孙中山的遗像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太阳让她奇异地觉得感动,演的是古装戏,阳光也像古代的。而对联,尽管她自知连感慨的资格都没有,但仍一阵心酸,眼泪差点掉下。这是怎样的时空交错!意识飞流!
范秀美就说过,戏文里头从前的人,打天下或是中状元,都是当初落难时,到处结姻缘,好像油头小光棍,后来团圆,花烛拜堂,都是新娘子来一班。
呜呼!从前的男人,到一处爱一个,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时候,自会一路娶过来,绝不会漏掉一个!从前的男人是没有负心的必要的。现在呢?油头小光棍怕也不少。
“华丽缘”!“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不论正题副题,不论古今,不论大户小家,即使皇宫内院,男女私情照样地做粗事,也许这是民间戏剧最可爱处?人如行头,装点着男人的“华丽缘”!
舞台与客座,艺术与现实,叠印着,恍惚着,像在阳光中划亮一根火柴,那淡橙黄的光悠悠忽忽,而举着火柴梗的手也分明成为暂时的东西。如梦如烟!
自嘲自慰、无奈宽容,她也有由疲乏而起的放任。她说过:“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而她,上海生,上海长,到底也是大半个上海人。
绍兴戏里有个稳妥的世界!对于心慌意乱的现代人是一粒定心丸,所以从都市到农村,都拥有痴迷的观众听众。然而,她清醒地知道,她走不进乡野观众的世界里。他们每人都是几何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宽度与厚度。她呢,恰恰相反,只有长度、阔度和厚度的一大块,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个“点”!等不及散戏,她就被闵少奶奶,或许就是斯君的妻子,强行接回去了。对这如此鲜明简单的乡野故事,她倒想赖着看个究竟,可终究还是等不及散戏。
1944年9月,她在《小天地》月刊上发表过《散戏》,那才是散文体的小小说。舞台上的女先知南宫婳,为世上男女指引光明前景;可散戏后,她孤独地乘黄包车回家。恋爱结婚、结婚十年都献身剧院、且儿女不小的他们离异了。刹那间她变得什么都没有了。在台下是没有戏给人看了。唉,戏台小天地,人生大戏台。女人的天地太逼仄!“长街上的天像无底的阴沟,隔开了家和戏院”。“头上有路灯,一盏接一盏,无底的阴沟里浮起了阴间的月亮,一个又一个。”这是失爱的女人的天空。
她同抱着孩子的闵少奶奶挤了出来,她几乎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青霜似的月光照着早春的江南乡野,使她不由得想起这是拥有几千年文明的古中国!她蓦地记起刘禹锡的《竹枝词》:“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虽是刀耕火种,可竟有“银钏金钗来负水”的华丽的人生,而今倒成了一种理想了。
她是悲观主义者,是孤零零的旁观者。她的眼睛因过度的淡薄和鄙夷,怕变为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了。
年轻的时候过去了,《华丽缘》是她惶惑无奈又疲乏宽容的心路的实录。
1947年1月,胡兰成来到了上海张爱玲处,仅留一宿,却成了最后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