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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命我的星辰!

张爱玲的星辰没有坠落。

1956年2月,张爱玲得到爱德华·麦克道威尔会为期两年的写作奖金,张爱玲立即搬到该会所在地新罕布尔居住。在这片有着英格兰庄园的古典风味的住宿区,张爱玲如梦如幻。

这里是纽英伦——新英格兰,小时候她固执地喜欢英格兰,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她感到蓝天下的小红房子!母亲告诉她英格兰是常常下雨的,可她没法矫正最初的印象。而这新英格兰,让她圆了童年少年的梦。不只是梦幻的满足,现实生存的危机感也得到缓冲,至少这两年她可以在这幽静的环境中完成她呈报的长篇小说计划吧。

可是,写什么?!写什么困扰着她。她已决心不再写涉及政治的题材;传奇的爱情呢?艳思已枯、绮语长断。涉世渐深,那创作的激情冲动似乎也在衰减;年纪增大,那创作的能力和自信反倒在消失么?可她还只有35岁呵!

离群索居中,有时她也会独自在林荫小路上徘徊,目中无人,眉宇间却烙刻着沧桑和忧伤。

写什么?1944年8月,她发表过《写什么》,当时她是那般少年气盛,理直气壮!她说:“当然,文苑是广大的……但是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艰难的事。”

不幸而言中。她是“一棵树”,根在大老中国,要在这远方另生出一棵树,难。连根拔起的移植,更难。

又想起了上海的日子。有次和姑姑、兰成一块闲聊,说起柏林战时不知有何变化,姑姑忆起的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大树。兰成则问她:“想出洋留学吗?”她摇摇头:“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她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姑姑又说到加拿大,气候偏凉,天是蓝的,草碧绿,到处是红顶的黄白洋房,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并且都附有花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姑姑愿一辈子住在那里。可她就舍不得中国,哪怕充满了脏与乱与忧伤——那时是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美国呢?她更不喜欢。她想起了去温州与兰成相处的日子,她居然对他说了不少美国的电影、美国的神怪故事。她说美国电影《颜色的爆炸》,就是以各种香气来演剧,没有人物,单是气味。本来,她是偏执地爱颜色和气味的。颜色,除了没颜落色时是凄惨的,都能让人觉得可喜,觉得世界更真实;气味也是这样,给人种种小趣味的刺激。但是,她不喜欢这部片子,因为没有了人生况味,剩下的只有技术性的符号。有本画报上一群孩子围坐喝牛奶吃苹果,这是幸福的,又是单调的委屈的,缺少人情味。还有一本杂志上画着一妇人坐在公园椅子上,旁边一只椅子空着无人,而她背后挂着一条蛇!妇人浑然不觉,只唤着“亨利”——亨利早给蛇吃了!这样的神怪真给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这是西方世界的弱肉强食?也是一种荒凉,是面对着陌生的恐怖的荒凉,而不是她从中走出的背景的荒凉。两种荒凉的惘惘的威胁感是不同的。

像是在冥冥之中早就有着昭示,在温州,她解闷的书只一本《圣经》,而她跟他闲谈的中心就是犹太人没有家园。犹太人一次又一次丧失家园。他们在不属于犹太人的空间里苦苦挣扎,孤独地承受了人类的罪恶。幸福排除老年,而犹太人生下来就是老人。这是犹太人卡夫卡说的吧。

她的脑子里一桶糨糊,又分明是一片空白。是否向胡兰成索要些资料?为了写作军阀时代的历史长篇,仅仅作为昔日的文友。

耶和华说你出于尘土归于尘土。

爱情说你逃离家园归于家园。

她并不信上帝。

她也不信爱情。

她只知没有了家园。

泪水就这样模糊了她的双眼。

一声彬彬有礼又亲切的问候叫她吓了一跳。

是一个美国老人——著名戏剧家赖雅先生。

第一眼见着他,他就消弭了她对西洋人的阻隔感。因为这是个极其潇洒开朗的老人,风度翩翩、气色很好。有着孩子气的活泼和青年人一样有感染力的朗朗笑声。就像树叶渐渐变黄时,更让人留恋它的色泽和光彩。

赖雅也不掩饰对这个沉静忧悒透出神秘的东方女子的浓郁的兴趣。她似乎冷若冰霜,眸子里是梦一般的荒凉;可她又极慈悲柔顺,总是安静地景仰地听着他讲述一切;偶尔她也会或答或问上几句,她的英语真是熟极如流,而就从寥寥数语中他触摸到她的灵气和才气。虽然他不知道中国有个张爱玲,也没读过她的作品。

赖雅出生于美国费城,父母亲是德国移民。1914年他获得哈佛大学文艺硕士学位,同时他的剧本创作也获得成功,之后曾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1917年与美国著名女权运动家吕蓓卡·霍瑞琪结婚。20世纪20年代即扬名美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奖金的美国作家辛克莱·刘易斯是他的老朋友,曾预言他会一夜出名。赖雅笑呵呵地说:“我把这成功的一夜无限期地延期了。”文坛大师庞德、乔伊斯、福特、康拉德等也都是他的好友。德国著名戏剧家和诗人布莱希特与他的友情尤其深厚。1933年1月希特勒法西斯上台后,布莱希特被迫离开德国,开始了长达15年的流亡生活,到过欧洲各国,最后经苏联去美国。流亡中布莱希特写了《老子出关著〈道德经〉的传说》一诗,布莱希特热爱中国文化,十分关心中国的革命。也许是朋友的影响吧,当赖雅知道张爱玲来自中国上海时,就更有聊不完的话题了。而张爱玲惊异地发现,这位老人竟是赤诚的马克思主义者,有着热情的共产主义信仰!

1931年赖雅住进南加州为好莱坞写剧本,他的才华横溢让所有与他合作过的制片人和导演都为之钦佩,他也获得一周五百美元的高薪待遇。之后他结识了当时知名度并不如他的流亡戏剧家布莱希特,可他却无私心无嫉妒全力以赴向美国人推荐布莱希特,而且给予过经济帮助,让远离能够理解他的语言艺术的祖国和人民的布莱希特能为世界瞩目。赖雅是布莱希特在美国所有作品的正式代理人。在好莱坞的十几年,他的政治观点也转为笃信马克思主义,被称为左翼剧作家。他的剧作《以色列城堡》,长篇《我听到他们唱歌》是他的思想和才华的集中体现,受到很高的评价。他是个对世界充满热爱、充满理想主义的乐观老人。

张爱玲对人世间却是悲观的,有过短暂的折腾,可回归的是更彻底的悲观,对人生对人世!而且,她与他,谁也不可改变谁!但奇异的是,这不仅不妨碍阻隔他们的交往,反之,加强了彼此的吸引力。就像他们的个性,一个如火如荼,一个冰清玉洁,却正合了性格互补。

赖雅赤诚的信仰、单纯的理想、炽烈的感情,正是她生命中所缺憾的,也许她对这些并不希冀和羡慕,但是,他是一个自信乐观有力度有气魄的男人,他让她抓住了生命中切实可靠的、厚实的东西,何况他是这样的才高意广。

还有一点巧合,赖雅和胡适之都生于1891年,都比张爱玲大三十岁!张爱玲漂泊到美后,与胡适之仅仅三次的接触中,却烙刻下极其深刻的印象。紧接着,她频频接触到的是赖雅老人。她的脑海中跳跃着塞尚老人的一张自画像:脸上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奸猾,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常可爱,仿佛说:看开了,这世界没有我也会有春天来到。是的,老年不可爱,但是老年人有许多可爱的。而且,高尚又智慧的老年人称得上真正的高尚又智慧吧。

赖雅的心目中,张爱玲是一个谜,让他着迷的谜。张爱玲的美丽在中国人的视野中或许不足为奇,但她的浑然天成的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是叫西人刮目相看的。当初姑姑洋行里的一个外国同事,就急切地转达过对张爱玲的爱慕之意,当然,张爱玲只是付诸一笑。眼下,三十五岁的张爱玲,积淀在血液中的贵族气、沧桑感和末世情调,仿佛将她幻化成五千年文明的古中国的一缕诗魂,叫人迷离恍惚。而她津津有味地边笑边读小报时,赖雅止不住大声笑了:你专看“垃圾”呵。她还是个女孩,可爱的女孩。

人生、爱情,对己、对人,都是这样,你觉得有多年轻就有多年轻,你觉得有多老就有多老。主观唯心的色彩是旁人抹不掉的。

1956年盛夏8月,赖雅向张爱玲求婚。

一切似乎水到渠成,但张爱玲还是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是命。

生命是这样的:它有它的图案,她唯有临摹。

很年轻的时候,她就记住了西洋的一句话:“让生命来到你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