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传》新后记

《张爱玲传》新后记

还原一个真正的张爱玲!

然而,谈何易!

不言而喻,传记文学是纪实的,它不同于以虚构为生命的小说。然而,传记又往往是传记作家用文学手笔去还原且凸显传主的历史,这似乎又应了张爱玲的一句话:“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传记作者便注定了在纪实与虚构中突围纠缠不已。如若作者既写传记又写小说,那就真正是难解难分了。

惠特曼说过:“我恨许多传记,因为它们是不真实的。我国许多伟人,都被他们写坏了。上帝造人,但是传记家偏要替上帝修改,这里添一点,那里补一点,再添再补,一直写到大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说得真好,这对传记作者一针见血的批评,却又分明点出了传记作者的勃勃野心和异想天开。传记作者正是胆大包天,敢与上帝比试比试,再捏一个人的人。也许惟妙惟肖,也许一塌糊涂;也许形神兼备,也许有形无神,也许走形走神,也许已经脱胎换骨……但不管怎样,这个再捏出的人与上帝造的人终归是有差距的。

胡适认为:“传记的最重要的条件是纪实传真。”也就是“要能写出他的实在身份,实在神情,实在口吻,要使读者如见其人,要使读者感觉真可以尚友其人。”

郁达夫认为新的传记:“是在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记述他的思想与言行,记述他与时代的关系。他的美点,自然应当写出,但他的缺点和特点,因为要传述一个活泼泼而且整个的人,尤其不可不书。所以若要写新的有文学价值的传记,我们应当将他外面的起伏事实与内心的变革过程同时抒写出来,长处短处,公生活与私生活,一颦一笑,一死一生,择其要者,尽量来写,才可以见得真,说得像。”

所谓纪实,是资料的搜集、整理、发掘,辨真伪虚实等等,这很重要,可以说,是传记成功与否的基础。相对而言,资料占有愈真实愈完整愈丰富愈翔实愈细致,成功的可能就愈大。但是,即便所有的零件都具备了,要“组装”成可传神的传主,应该说,还有漫长的道路。这一点,做小说的,多有所认识;而做传记的,却往往掉以轻心。有的就将采访手记刊出,且自鸣得意为原汁原汤,可说到底,那还只不过是原料,至多是半成品;匆匆抛出,日后再加工,怕是会夹生的。

所谓“传真”,所谓“活泼泼”,关键的关键还是传记作者。

一个传记作者为传主所作的传,只是他个人对传主历经的历史事件、传主的个性、人格等等的一种理解和注释;况且每一个人只能是生活在他的境况之中,各有各的一定的视角视野,你在与传主的资料或更直接与传主本人打交道时,你起初只是一个读者、一个观者,不知不觉中你进入了状态。或许你身不由己,被感动被魅惑;你的视野心甘情愿地与传主的“视野融合”;或许你清醒得冷峻,以一副公正的纯客观的姿态,可是,你在选择这一个作为你要书写的传主时,正是你的感情在左右你。而且愈是遮蔽自我的传记作者,其实愈是主观性强,因为他(她)绝不人云亦云,且将自己的情感隐蔽得很深;你理直气壮地让传主的视野融合进你的视野。自然,两种融合并不泾渭分明,一不小心,就会出现视域受阻或是盲视!

传主还是那个传主,资料还是那些资料,可是作者的切入的视角、取舍及排列组合,体现的是作者主体的眼光;同时倾注了作者太多的个人情感!如果说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那么,十个传记作家同写一个传主,一定会塑造出十个不同的传主!所以传记文学中,传主已不再是纯粹的传主,虽然是史实的记录,但是传记作者独特的认识和把握,以及感情的或裸露或隐匿的浇铸,传记中的传主便既笼罩着作者的身影,又融汇着作者的灵魂。它是传记作者对传主的人格、性格、大的所作所为小的细枝末节乃至所想的自己的理解和解释。传记作者的这种有言或无言的理解和解释是作者本人对人性的把握。

传记可以说是一种怀旧,一种追忆逝水年华,一种人类对人无长久的无可奈何的哀悼!传记就像一张沉入岁月的河里的网,到得一定的时机,便迅猛地将它扯上岸,做一检点,做一总结,以为网住的都是精华,都是最实质的,其实天晓得。网眼有大有小,再说适中的也并不一定是最本质的。麦芒说得好:“人和艺术一样,与历史总是存在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当人先于他的艺术变成历史,僵化也就开始了。”当今社会,为活人作传似已成为一种时尚。大而言之,也许是为了社会发展的需求;小而言之,也许是传主或传记作者的需求;但怎么看似都涌动着种种急功近利的浮躁。快,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当然,认识人的确是一件困难的事。每个人与自己的心距离最远,跟别人的心也绝不会距离太近。

张爱玲和张爱玲的心距离最远。

张爱玲透彻地断言: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于是,只有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才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偏偏就是这个张爱玲,直言不讳她对世俗名利的追慕和渴求!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实践作家的天才梦,那时的她,便总是催着自己: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张爱玲悲凉地感悟:人世间没有爱。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男子的爱呢?从《金锁记》中的姜季泽到《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从《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保到《十八春》中的沈世钧,无论遗少洋少、传统的还是新派的知识男性,张爱玲的笔端烙刻着对他们深深的失望!可偏偏就是这个张爱玲,不顾一切不可思议地坠入大火大水般的狂恋之中。

张爱玲是天才,张爱玲更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关于张爱玲及家族的资料并非丰富与翔实,好在张爱玲自己说过:“在文字的沟通上,小说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就连最亲切的身边散文,是对熟朋友的态度,也总还要保持一点距离。只有小说可以不尊重隐私权。但是并不是窥视别人,而是暂时或多或少认同,像演员沉浸在一个角色里,也成为自身的一次经验。”张爱玲还说过:“写小说的间或把自己的经验用进去,是常有的事。至于细节套用实事,往往是这种地方最显出作者对背景的熟悉,增加真实感。作者的个性渗入书中主角的,也是几乎不可避免的,因为作者大都需要与主角多少有点认同。”

张爱玲还感叹过:中国语言文字的魅力无处不在!好的文字、好的句子,有时可以叫你感动一生一世。语言的感召、感悟,其力量是巨大的。

如果说摄影是用图像留住原本已逝去的故事的话,那么,传记文学则是用语言留下原本已逝去的故事的艺术。从张爱玲的小说和散文中寻觅真正的张爱玲的语境,也许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但我宁愿仅当编写者,也不愿撕碎张爱玲语言的纤维,不愿搅混原汁的人生况味。也许太傻,可傻就傻吧,人生能有几回心甘情愿的傻呢。

原后记写于1993年10月5日

补充于2004年10月8日

2012年1月22日

再补充于2019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