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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见香港的海。

脑海中竟浮出明信片上一抹色的死蓝的海。

爽然若失。

“赤日炎炎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则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浓而呆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蹿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

张爱玲以敏感得近乎神经质的艺术家的气质打量着香港,几天来乘坐小小荷兰船的颠簸之苦为之一扫。

这图景她喜欢。虽然母亲说:画图的背景最得避忌红色,背景看上去应当有相当的距离,红的背景总觉得近在眼前。可她喜欢,赵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她爱这样辣挞的刺激颜色。

旋即,她却忐忑不安起来,在这满是刺激、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吧?

这是1939年的夏。

张爱玲十八岁。她的蓝色的英格兰梦总算若即若离地半圆了。

经过近两年的补书预备,张爱玲义无反顾地走进英国伦敦大学在上海设置的考场——她考取了!呵!看看英格兰究竟是微雨多雾的青色,还是蓝天下满目小红房子?看看淡漠自足的英国人的绅士风,说是在非洲的森林里也照常穿上燕尾服进晚餐呢。然而因为战事,不能上英国,改到香港大学就读。

十八岁的女儿家只身闯天下。放眼周围,各色人等熙熙攘攘,满是喧哗与骚动,五彩缤纷繁华耀眼的香港却又使她漫过哀愁,香港,当时毕竟被英国殖民统治,从1842年中英签订《南京条约》起,丧权辱国,经历近百年的变迁,资本经济与殖民文化杂交,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和时代气氛,全给硬生生掺揉一起,造成一种真实又奇幻的境界。

她是孤独的。幸而李先生很快接着了她。这位宽厚又富于幽默的中年男子是张爱玲母亲和姑姑的朋友,张爱玲在香港的法定保护人。

李先生叫车送爱玲去香港大学。城里,早期澳洲式的古旧建筑物与流线型几何图案式的摩登建筑杂陈,各类广告越发充满刺激,让人目不暇接;行人摩肩接踵,街道便显得狭窄拥挤;她忽然发现,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橄榄色皮肤,深目削颊的糖醋排骨类——她偷偷笑了,为自己的俏皮。

车驰出闹市,渐渐地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哦,郁郁的丛林里,参天大树上窝着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红得不能再红,“哔哩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湛蓝的天也熏红了。

她从车窗口仰着脸,惊异地叹道:“红!真红!红得不可收拾。”

李先生看她的稀罕劲,笑着说:“这是南边的特产,广东人叫它‘影树’。英国人叫它‘野火花’。”

那树叶却像凤尾草,车驰过,耳边恍惚听见一串串小小的音符,像是檐前铁马的叮当。

她的心怦怦直跳,脸颊滚烫滚烫,野火花像是直烧上身来,生命也是这样的吧,生命该是—种燃烧呵。

海阔天空的计划得付诸现实,一切来之不易,她得真正地发奋用功。要晓得,女儿家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呵。

香港大学坐落于半山腰,修道院天主教尼僧管理她们的宿舍同学大多是东南亚诸国富侨子弟,而本埠和大陆的学生家世大都宽绰,因此随着送子女上山来的汽车喇叭响,往往也是一掷千金的大施主!与这班太阔的同学相比,张爱玲就算穷学生了,但她知晓母亲算是尽心尽力了。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张爱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她喜欢待在图书馆里,那乌木长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堆着的是几百年的书。悠长的岁月,给它们熏上了书卷的寒香,她酷爱这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让她想起家中紫檀匣子上刻着绿泥款识的书箱,想起祖父的集子……她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汇成阴森幽寂的空气。哦,她迷上了英国作家伯纳德·萧,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奥尔德斯·里奥纳德·赫胥黎,德·赫·劳伦斯……他们的作品她都爱读,当然,对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不改初衷!因为母亲也喜欢毛姆。毛姆那审视人生的冷静客观的目光,那首尾完整娓娓动听的故事让张爱玲倾慕;毛姆那对侨居异都的英格兰人的刻画,对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的勾勒,引起的是心的共鸣……她读书,如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她读书,远离尘世,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她捧着一叠借好的书匆匆忙忙回宿舍,是薄暮时分,突然她站住了——一条蛇,钻出洞来矗立着,总有两尺来长!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路旁挤挤挨挨长着墨绿的木槿树,结着一朵朵硕大的绯红的花;树下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长着各种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滋味呵。在一片怔忡不宁的不彻底的寂静中,蛇静静地望着她,她也静静地望着蛇,对望了半晌,她才突地哇呀呀叫出声来,返身便跑!

可这没吓跑她的海阔天空的计划,她不放弃大学毕业后去英国留学的打算。她苦练英文,给母亲姑姑的信全用英文书写,哦,她顶喜欢收到姑姑的回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读起来“淅沥咔啦”作响。信里有种情趣,像春夏的晴天,让人百无聊赖——这是家的气息!姑姑的信却是语气平淡,间或指出她英文信中某个文法错误,但几乎全用惊叹号做标点,也许这是姑姑年轻时时髦文章的做派吧。母亲却很少回信。为了让英文流利自然,娴熟如母语,张爱玲竟不无残酷地断掉中文创作之念!《天才梦》算是前阶段中文写作的小结吧。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在这篇不到1500字的文章里,十八岁的张爱玲似乎要从天才梦中醒过来,可是,字里行间,却依然故我地对天才梦充满依恋和执着!

《天才梦》是张爱玲见到上海《西风》杂志三周年纪念征文广告而作的,随即懵懂寄出。自九岁画漫画一张投到《大美晚报》登出后,她其实一直零零星星投稿,可惜都如石沉大海。征文题为《我的××》,限定字数不超过1500字。此征文引起强烈反响,国内外各地、社会各阶层计685位热心作者寄出了征文!执笔者有大学教授、新闻记者、银行职员、军人、男女学生、家庭主妇,还有舞女、小妾、流浪汉乃至囚犯。人,是需要倾吐的呵。1940年4月16日征文揭晓,张爱玲为十名得奖者之外三名名誉奖的第三名!《天才梦》可戏称为“压卷之作”。这其实很不容易,从近七百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可心气极高的张爱玲却愤愤不平,因为刊登出的获奖文章不少超出1500字!犯规还获什么奖?该罚出赛场!

《天才梦》获奖后,张爱玲的母亲悄然去了新加坡。也许,母亲放心了,女儿认识了自己便是自立的体现。张爱玲在暮春雨中有过怅惘,好在母亲始终是朵飘来飘去的云。

张爱玲在啃教科书的同时,不忘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每每摸准,她本就是写小说的料嘛,每一样功课她总是考第一!落落寡合、离群索居的张爱玲让同学也让老师刮目相看了。固然,听课的滋味并不都是美的享受。有的教授十五年来没换过他的讲义,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的笔记仍旧用作补充教材,偶然在课堂里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唉,再美的一碗菜,炒上十五遍,还有什么滋味呢?讲授莎士比亚的眼镜教授,“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伟大的,伟大的……”似乎要说上一万遍,用忧愁的、固执的、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同学们,时而挑战地抬起下巴,时而肯定地低下头,一个下巴挤成了两个更为肯定的。莎士比亚倒乏味了。爱玲像中学时代一样,恶习不改,埋头为教授画速写像,却像是最认真的记笔记学生。眼镜只有一分钟的幽默:“朱丽叶十四岁。为什么十四岁?啊!因为莎士比亚知道十四岁的天真纯洁的女孩子的好处!啊!十四岁的女孩子!什么我不肯牺牲,如果你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他喋喋有声,做出贪嘴的样子,学生们开怀大笑。教授对于莎士比亚的女人虽然放恣又佻挞,在现实的校园里却是道貌岸然的严谨者。历史教授佛朗士却是个豁达的人,彻底地中国化,不按笔画顺序写的中国字蛮有气魄。他爱喝酒,曾同中国教授们一同游广州,到风流庵里去看小尼姑。他却又不赞成物质文明,家里不装电灯自来水,有幢房子专门养猪!上课的时候他抽烟抽得像烟囱,讲课时嘴唇上永远险伶伶地吊着一支香烟,跷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却从未落下过。他的历史课上得极有个性!官样文章被他耍着花腔念得滑稽可笑。张爱玲喜欢听他的独到的见解,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他的头发稀了,但仍有一张孩子似的肉红脸。张爱玲崇拜的是中国文学史教授,在这美丽的岛屿上仿佛第一次发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这个略微有点瘦削的中年男子身上,显示的是中国男子的成熟美。他也欣赏张爱玲的中文根基。在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都很糟,可又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心研究,认真教书的他怎能不灰心呢?只有张爱玲,中文根基比谁都强,他给了张爱玲极高的分数,他忧郁又期待地说:“我教了十几年的书,从没给过谁这样的分数!”

张爱玲却忍痛割爱,辍笔中文创作。

她连得了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

英格兰,似乎不再是迢递的梦。而香港人人事事处处时时的“英格兰风”,又让她深感到殖民空气的压抑和窒息!这个阴湿郁热的小城呵。白种人拥有自以为应有的声望,种族界限森严壁垒,尤其在婚姻上,谁娶了个东方女人,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混血儿杂种人就更难安身立命。女学生学弹琴,是因为英国大户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得沾染上英国上流阶层的保守派习气,得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富豪的园会,便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香港人处处模仿英国习惯,却又喜欢画蛇添足,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火;灯笼丛里却歪歪斜斜插几把海滩上的遮阳伞,洋气十足,真是不土不洋不中不西不伦不类!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三宫六嫔的老爷、中尉上下的英国军官、修女嬷嬷、太太小姐真真假假调情嬉戏其间,最后总是要弹唱一曲《夏日最后的玫瑰》!唉,这美丽又肮脏、浅薄又复杂,不可理喻的香港呵。

就是让人倾慕的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又怎么样呢?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嘀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香港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太准了,可是一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地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拉毛的绒线衫……白种人的小天地与张家古老的深宅大院朦胧一片,莫非,他们唱歌也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几年后,因为战事,张爱玲书没读完就回了上海,在上海重操中文写作的营生,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连着抛出的就是香港传奇——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的传奇。

《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是张爱玲的香港的回忆,《倾城之恋》是香港的回忆的高潮也是尾声。《烬余录》则是纪实散文,也是她散文式的文艺理论《自己的文章》形成的重要又必要的铺垫。

《沉香屑·第二炉香》写的是一位四十岁的英国教授的传奇!罗杰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一个月挣1800元港币,住宅由学校当局供给;有这样一个相当优裕的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职业,可他本是一个平静平凡安分守己的人呀,他活着并没有碍着谁。他又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要恋爱要结婚,他的新娘是有着浅金色头发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二十一岁的愫细。然而,愫细一家在性知识方面的教育匮乏又封闭,新婚之夜,愫细出逃了!大考前的校园搅得沸沸扬扬!罗杰被斥之为衣冠禽兽!而罗杰也陡然明白,愫细的姐姐斥责丈夫为禽兽的轩然大波中,那男子也是个无辜的正常的男人呵!而罗杰生存的人世间呢?如果愫细和姐姐是因为性知识的幼稚缺乏,而让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那么老校长巴克明知实情,却逼着他自动辞职,冠冕堂皇称之“为了职务而对不起自己”,仍是一种极其虚伪的自私;教务主任毛立士的兴风作浪,赤裸裸是出于私怨而做的香甜的报复;毛立士的填房太太对罗杰异乎寻常的热情,是出于邪恶女人的邪念狂欲;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以及教职员的太太们鄙视他憎恶他却又在潜意识里喜欢他,是出于女人不可思议的心态吧?男学生们攻击他诋毁他,出于青春的正义更出于对他平素管教的狠狠的还击;而教务书记、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乃至校役、花匠……无不关注此事,是因为人类天性中的好奇与幸灾乐祸?

愚蠢的残忍。这圈子里圈子外无处不在的愚蠢的残忍!小蓝牙齿——愫细的姐姐在灯光下白得发蓝的牙齿!啊,到处是小蓝牙齿!罗杰教授开了煤气,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地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在完全消灭之前,却突然向外—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啪”地一炸,化为乌有。罗杰开煤气自杀了。他的故事才算完了。

这是一出悲剧,与其说是性知识贫乏而酿成的悲剧,倒不如说是舆论杀人的悲剧。

鲁迅先生曾说: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就是诚和爱。换句话说,便是深中了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

岂止是我们的大汉民族?

这荒凉的人世间,何处去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