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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精灵,在现代都市游荡。

是清朝的贵妇装。明黄的斜襟绸衣长过膝盖,墨绿缎宽镶,盘着大云头,似嘈切嘁嚓的浪花落下,又似玉连环三三两两勾搭住了,透出古意和神秘;蓝色的缎裙像是泼染了故宫海的夜色,幽幽地漾着微光。鞋却是平跟皮鞋;都市女性爱穿的丁字形状,因为合脚,那步履更见轻盈柔和。

她能像家教好的大家闺秀,莲步姗姗,裙裾只有些微的摇颤;可有时她爱疯一疯,如小家碧玉行路般搅起惊风骇浪。

她飘飘然于黄昏的都市。

异国情调的高楼鳞次栉比,哥特式的建筑辉煌炫目;各色人种熙熙攘攘,显贵富豪优哉游哉;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不改排山倒海之势,申曲、滑稽京剧亦不曾冷落;《卖糖歌》让人忆起百年前的虎门销烟,瘾君子却依旧在幽室吞云吐雾;百年老绸店的“大减价”与“苏三不要哭”似百年不变;卖臭豆腐干的吆喝像连着漫漫岁月的另一端;山东乞丐洪亮的“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响遏行云。

这是一座千奇百怪的都市,一座矛盾的都市。

百年租界地被人视为“无国籍”的都市。它是西人眼中冒险家的乐园,却也是东方巨龙觉醒之地;革命先驱孙文流亡此地播下火种,中国共产党在这里发起成立,蒋介石却也在这里发迹;“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耻辱烙刻于此,产业工人的罢工起义却也叫地球抖三抖;现代气息物质文明最先融进这城的血脉,而前清的遗老遗少不约而同麇集于此凭吊那逝去的世纪末的乐土……

这是怎样的一座都市!

她却只是轻轻地走向报摊,又柔柔地离开报摊;轻轻地走向另一家报摊,又柔柔地离开另一家报摊。

“八·一三”的浴血奋战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篇章,孤岛的抗战文学激励着人们的斗志,可血腥、高压使文坛枯寂了沉默了,眼下呈现的是战事中台风眼的死寂,乱世中的人们苟安于喧嚣畸形的热闹中。

五花八门良莠混杂的报摊:《紫罗兰》顾影自怜兀自开着紫色的小花,《天地》的女人卧地仰天,《小天地》木刻板的鱼鸟蛇鹿与女人宣泄着原始味,《杂志》却总是少雕饰以硕大的美术字的老面孔唬人,服装卡通电影类的画报光怪陆离呈西洋风味,武侠言情永恒地翻炒古道热肠才子佳人……哦,有一本不厚也不薄的书,蓝绿色的封面上是隶书体的黑色字:传奇。别具一格、赏心悦目,给这花里胡哨却硬见空泛的报摊开了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

她痴迷地看着,忘情地看着……

窗外的月亮,是没有时间性的月亮。

那青霜似的月光,拥抱着有三千年回忆的古国的月光:

那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上落了一颗泪珠的月亮,是30年前的月亮,陈旧而迷糊;那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的月亮,是浅水湾的月亮,女人泪眼中朦胧的梦的月亮;那月亮还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煮着锅里的水沸了,咕嘟咕嘟地响,可怕的香港的月亮;那乌云里的月亮,一搭黑一搭白,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恐怖的上海的月亮;长圆形的月亮,白而冷,像一颗新剥出来的莲子;11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

……

月亮,是人生大舞台上永恒的场景呵。

“小姐,侬看中了啥书!”摊主凑上来问。

“哦。”她反剪双手,微微俯下身,装出不相干的样子,“这本《传奇》,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

“喔哟,两百块钱,真勿算贵。这本书阿拉还真勿想卖,留一本自家看看。勿瞒侬讲,四天里相,就卖光哉!老派新派格人都爱看《传奇》。”摊主边说边收起这扇夜蓝色的窗。

她仍装着不相干的样子:“真的吗?真的卖光了?真的这本你要留给自家看?”那声音却微微发颤。

“啥人骗侬?侬到别家书摊看看,哪里还有《传奇》?”摊主小心地收起了这扇夜蓝色的窗,继而收摊。

痛快。痛快。

她发了疯似的高兴着。

她喜欢这蓝绿色。

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都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这就是上海。

她生在这座都市。刚满周岁就离开了这都市。都市没印象。

八岁时,她第一次回到了这都市。坐在马车上,粉红底子的洋纱衫裤上就飞着蓝色蝴蝶——蓝蝴蝶!侉气而快乐的她做着蓝色的梦。

在这都市的蓝色的天空下,她连带喜欢上了“英格兰”,以为那里蓝格盈盈的天下有着许多的小红房子!尽管母亲纠正她,英国多雾多雨,可她固执地不改变这一个又一个蓝色的梦想。她要去英格兰圆梦。

因为战争她没去成英格兰,而是去了香港求学。大红橘红粉红广告牌倒映进蓝绿的海水里,虽犯冲,但毕竟富有刺激,18岁的青春和广告牌的色彩一块融进蓝色的梦里。

因为战争她没有完成学业,三年后乘船回上海,夜过台湾海峡,从船舱圆窗户洞里望出去,夜的海湾是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真是如醉如痴地喜欢着呀。

蓝色,是她的生命蓝。

蓝色里有着古中国的敦厚含蓄,却又分明洋溢着西方文明的鲜活;蓝绿色是年轻人的没有边的天,让年轻的心飞到很远很远;蓝紫色却蕴积了太多太多的忧怨,像钝刀一点一点伤着你珍贵的感情……

天近黄昏。8月南方的黄昏是漫长的。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热气灼灼蒸人;那边,月亮已渐渐升起,清冷傲视人间。被高大尖顶的建筑切割过的都市天空,日月共存。

她,并没有走。她依旧反剪双手,却挺直了腰,仰起脸,微眯着眼,凝眸这辉煌的瞬间。

收了摊的摊主不禁打量起她来,陡地,给镇住了——

这是一个上顶天下立地的奇女子!

尽管她奇装炫人,可在这摩登都市,她并不是那种望一眼就摄魂的漂亮女子。在南方女子多娇俏中,她的个头略显出长大,始终留着一点北人的侉味;在肥白如瓠的都市女孩中,她的肤色显黄,却是那种象牙黄的色泽;她的发型倒很随便,烫过后长长了,披在肩上翘成两钩,像老式床幔上的两只挂钩,衬着标准的鹅蛋脸;五官极其端正,表情却稍嫌缺乏,但唯其因为这呆滞,才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唯其因为这缺乏,才透出一种森森然赫赫然的皇室贵族之气。

是的,普通人不敢也不习惯穿这明黄色泽的绸缎,千百年的心理积淀,犯怯,受不住。可她爱穿,极配、极自如。

在这黄昏的漫长的瞬间,她顶天立地地辉煌着。

“你……你是……”摊主竟嗫嚅着问出了声。

凝睇天穹的她一惊,旋即羞赧得手足无措,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女学生

摊主反倒自在了,不过一年轻的小女子嘛,瞧,颈脖上还挂着一串紫一串红的玻璃珠子呢。

她忽地淘气地笑了,纤纤食指指着心窝:“喏,我——张爱玲。”

那手腕上有只碧绿晶莹的翡翠玉镯。

她快乐地走了。

摊主望着她高大的背影喃喃自语:“张爱玲张爱玲……”

夜幕沉沉。8月南方的黄昏又是短暂的。

摊主一拍脑门:“张爱玲——传奇啊!名人啊!”

那夜蓝色的封面上不是印着隶书字体,“张爱玲 著”吗?

她出名了!出名要趁早呀!

她还只有二十三岁。

这快乐才是痛快呀。

她莲步姗姗,忽地搅起惊风骇浪;她拉拉一串紫一串红的玻璃珠子,那是她母亲从埃及买来给她的;她摸摸翡翠玉镯,那是李鸿章当年出使西洋回来送给他的小女的,那小女,便是她的老祖母!

她的一身,就是传奇。

刚才的一幕,就是她希冀的小小传奇。

1944年8月中旬。《传奇》。上海。

这一切与她烙刻在一起。

她,自嘲有个恶俗不堪的名字——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