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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童年是残缺不全的。张爱玲的少年是黯淡凄冷的。
胡兰成以为童年值得怀恋,她不怀恋;胡兰成以为学生时代最幸福,她却根本不喜欢学校生活;胡兰成认为应当的感情,在她都没有这样的应当。
她理直气壮地对他说:她不喜欢她的父母,她对家族中人,亦一概无情。
胡兰成的童年和少年是贫穷的。荒瘠的山地嵊县,唯井头有株桃树的胡村是他的家乡。父亲干的是收购山头茶叶,转卖他家茶栈的小本营生,一生可谓无故事。母亲是个极普通的农家妇女,生下七个儿子,胡兰成排行老六,原名蕊生。家中很穷,常为下锅之米而焦虑。胡父对人说:“早晨在床上听见内人烧早饭,升箩括着米桶底‘轧砾砾’一声,睡着的人亦会窜醒!”来了客人,母亲常叫蕊生走后门向邻家借米,不让客人知觉不安。有时没米下锅,傍晚才借来谷子,砻出拿到桥上踏碓里去舂,天已昏黑,邻家都已吃过夜饭,他家还在檐头筛米。母亲用木勺撮米到筛里,父亲筛,蕊生一旁执灯照亮,把大匾里与箩里的米堆用手掳掳平,只觉沉甸甸如珠如玉!有时无米下锅,蕊生就懂事地不回家,去溪边摘木莲蓬耍,可母亲却寻着了他,喊他回去吃饭——是留做种子的蚕豆。母亲坐在高凳上看着儿子们吃,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却十分安详。
这是怎样的天伦之乐!苦中之乐!
张爱玲痴痴地听着,刻骨铭心。
十年后,张爱玲在香港写作时,竟将这两个细节原封不动“嫁接”过去。勺子刮到缸底的小小的刺耳的声音——一种彻骨的辛酸!母亲叫唤他们回来吃饭——把留做种子的一点豆子煮了出来!母亲微笑着看着他们吃。母爱的伟大无须言语!
张爱玲没有过。尘封的童年少年抖落开来,绝不是穷,而是人世间没有爱。
张爱玲爱他,大概潜意识里也有一份对胡兰成的山地童年的企慕和怜爱吧?
张爱玲的山乡意识是朦胧的。张家的产业、李家的嫁妆、黄家的陪嫁,大概有原籍的田产、京城外的地、天津的房子、青岛的房子、上海的房子、陪嫁过来的首饰……到了张爱玲记事时,家族衰败了,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田产还是有的,大概都在安徽,她清楚地记得无为州有,这地名太富于哲学意味和诗意了。此外是姑姑想吃“黏黏转”,以前田上来人带来的青色麦粒,还没熟,下在一锅滚水里,满锅的小绿点子团团急转,清香扑鼻,是黏黏转,还是年年转?可张爱玲没这口福,她小时候田上带来的就只有干烘过的暗黄的大麦面子,吃起来也有一股谷香。这些怕就是她的零零碎碎的山乡记忆。
张爱玲是都市的女儿。
她喜欢钱。却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历到一些,和人家真吃过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
还有,只怕是天性。她满周岁时,张家公馆的厅堂又搅起一番热闹,看小瑛瑛“抓周”,以试她将来的志向。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放着描金绘彩的大漆盘,漆盘里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既有李鸿章出使西洋得来的小玩意金象、金蝉,也有素朴的铜顶针五彩丝线;宣纸墨砚、毛笔金笔、脂粉钗环、小算盘小金磅……领她的合肥老妈子姓何,张家称老妈子为什么什么干,这何干抱着小姐,微微倾着身子,好让她抓周。围着桌子的主仆男女又是叽叽喳喳的南腔北调,指点着她抓什么,好像一岁的她能听懂似的,她倒迫不及待,一伸手就抓了个小金磅在手中,还攥得紧紧的!
瞬间的静默。
姑姑最先表示不以为然:“嗬哟,怎么抓钱?!”
母亲和父亲也又一次意见一致:怎么说他们都不俗,母亲尤为清高。母亲摇摇头:“这一代的人呵……”
用人们却觉得老好,可碍着主人的面子,不敢说什么。何干便又一次倾着身子:“来,来,小姐,再抓一回。”
不负众望,小瑛瑛另一只手抓起的是毛笔。
于是皆大欢喜。舞文弄墨终是雅事,抓钱嘛,终是太俗。
瑛瑛两岁时,添了弟弟子静。
瑛瑛便被过继给另一房做女儿,不过仍生活在自己家中,只是喊父母亲为“叔叔婶婶”。
这一年,举家从上海迁居天津老宅。大概因为南方又革命兴起,惊弓之鸟似的张家才又北上,还回过北京。
张爱玲称:第一个家在天津。记忆从弥漫着春日迟迟的空气的家开始。
庭院深深深几许!
早早就让她背诵唐诗。三岁时就摇摇摆摆立在阴暗的书斋里,对坐在藤椅中的清朝遗老吟咏:“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见他泪珠扑簌簌而下;稍后,父亲给她和弟弟请了先生,还是私塾制度,一天读到晚,从“太王事獯鬻”到“纲鉴易知录”,不知所云地读着读着……
早早地就读起了石刻的《红楼梦》《金瓶梅》,喜欢的是《西游记》,记住了高山与红热的尘沙。那是父亲窗下的书桌上,《歇浦潮》《胡适文存》、萧伯纳的《心碎的屋》等等全杂乱地并列一处,小小的她,或趴在桌前看,或一本本拖出去看!似不可思议却硬是太早地沉浸于书海中。
当然也爱玩。院子里有秋千架,让被她唤作疤丫丫的高大丫头抱着,荡到半天云里,忽地翻了过去的感觉是惊心动魄的!天井的一角架着个青石砖,一个有志气的男仆常用毛笔蘸了水往那上面练习大字,她喊他“毛物”,爱听他讲《三国演义》。毛物和毛物新娘子以及他两个弟弟,还有后来嫁给三毛物的疤丫丫全是南京人,是用人中的南京帮。领她弟弟的女佣叫“张干”,自以为带的是男孩子,处处压着“何干”,小瑛瑛很小很小就反抗这种“重男轻女”的调调,常常和“张干”争。张干说:“你这个脾气只好往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张干看她吃饭抓筷子处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她连忙把手指移到筷子上端,张干又说:“抓得远当然嫁得更远。”气得她说不出话,很小很小就想着要胜过弟弟。天津的张家还是呼奴使婢的一大群呵。
当然也爱吃,常常梦见吃云片糕,一直喜欢吃牛奶的泡沫,爱吃甜的烂的,像老年人一样!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酱萝卜、蛤蟆酥,都不喜欢,瓜子也不会嗑,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好不容易学会了吃鸭舌小萝卜汤,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块小扁骨头,使劲一抽抽出来,鸭子真是个长舌妇呵。
母亲却很爱吃蛤蟆酥,那是一种半空心的脆饼,有芝麻撒在苔绿底子上,绿莹莹的如一只青蛙的印象派画像。那绿绒就是海藻粉。母亲喜欢吃,大概还喜欢这绿色。母亲早上醒来时总是不快活。女佣把小瑛瑛抱到她的铜床上,瑛瑛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背唐诗、认字块,母女俩玩了许久,母亲方才高兴地起来。
母亲很爱穿。小瑛瑛站在母亲身旁,仰脸看着对着穿衣镜别上翡翠胸针的母亲,羡慕万分。尽管父亲在一旁喃喃:“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她却来不及似的宣布:“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圆,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把父母亲都吓了一跳。
父母不和的裂痕越来越大!吃喝嫖赌的父亲变本加厉,讨了姨奶奶,还要带她去小公馆玩!小瑛瑛倒是拼命扳住后门,双脚乱踢不肯去,父亲气得打了她几下,终于还是抱过去了,她居然随和地吃了很多的糖。
不顾父亲的蛮横反对,母亲和姑姑终于下决心结伴出洋。要离家上船的那天,母亲穿上了她最喜欢的绿衣绿裙,上面还缀着许多那时挺时髦的亮闪闪的小薄片。有一双儿女的母亲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可要离开家门时,母亲忽地伏在竹床上失声恸哭,谁也劝不住。这些年的委曲求全、矛盾彷徨、等待失望,终于还得抉择一个“走”字!是这样的清坚决绝,又是这样的难舍难离。她不是一个传统的旧式女人,却分明是妻子和母亲呵。无奈丈夫是这样的不称心:妄自尊大又自私冷漠,此刻恐怕还泡在小公馆里吧。她有着“永远不再”的悲怆!
姑姑也劝不住。用人们把小瑛瑛推上前去,叫她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母亲仍旧只是哭,绿衣绿裙,小薄片波光粼粼,是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
瑛瑛呆呆地立着,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这“绿色的海”,四岁的孩子的眼睛,却这么认真,像末日审判时天使的眼睛。孩子不像大人们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不懂得孩子,她却懂得父母,渴望着把她所知道的全部都吐露出来,把长辈们大大地吓唬一下。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母亲走了,姨奶奶搬进来了,住在楼上一间阴暗杂乱的大房里,父亲常躺在那烟床上吞云吐雾。姨奶奶原是个妓女,叫老八,比父亲年纪大,却很得宠。苍白的瓜子脸上长刘海齐眉。她能吹拉弹唱,也识字。家中于是常设宴会,叫条子,搅得这深宅大院兴兴轰轰,仿佛重现了昔日的奢靡繁华。老八又是个洋派,每天晚上起士林咖啡馆跳舞,还带上瑛瑛。她一力抬举瑛瑛,却讨嫌瑛瑛的弟弟子静,是真性情还是出于对少奶奶的嫉恨?她偏要重女轻男,给瑛瑛做最时髦的雪青丝绒短袄长裙,让瑛瑛在起士林灯红酒绿中吃着白奶油蛋糕,稀里糊涂盹着,直到三四点钟才让用人背回家。老八性情乖戾,捉摸不透。她一边教自己的侄儿读“池中鱼,游来游去”,一边抽他的嘴巴子,那侄儿一张脸常肿得眼都睁不开。更有甚者,她居然敢用痰盂砸破了瑛瑛父亲的头。后来还是族里人逼着她走路,她从容不迫从老宅里带走了两塌车的银器。
这样野蛮却热闹的妓女加姨太太!瑛瑛却只是很不安。有回老八问她:“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她说:“喜欢你。”至少那一刹那,她没有说谎,老八的热闹、野蛮,甚至癫狂,有种生命的原始的混沌和泼辣,总之,她与老宅世界的女人不同。
老八走了。老宅深院又恢复了幽深和寂静。寂寞的瑛瑛开始写第一篇小说,写一个家庭悲剧。嫂嫂叫月娥,小姑子叫凤娥,凤娥想在哥哥出门经商时谋害嫂嫂——这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对她的家的逆向思维?写着写着,笔画多的字她就要去问厨子怎么写。故事却没有收梢。
瑛瑛翻出一本旧账簿,空面上淡黄的竹纸印着红条子,她蘸着墨,开篇即是:“话说隋末唐初时候。”她喜欢那时候,仿佛是元气荡荡的橙红色时代,她兴兴头头写满了一张纸,有个叫“辫大侄侄”的亲戚走来看见了,不胜惊讶:“喝!写起《隋唐演义》来了。”可这篇恢宏的历史小说始终只有这么一张。
来老宅走动的只是亲戚故友。七岁的瑛瑛就有许多二十来岁的堂房侄子。终日无所事事,满是失落感的遗老遗少们,见了面就是抱怨。抱怨世道,抱怨田上的钱来不了,乃至挑剔饭菜、讥评莲子茶;他们感觉有兴趣和刺激的是,相互传播着亲戚故友家的丑闻秘事:某家丫头吞鸦片自杀了,某家小姐女儿痨死了,父母都不肯拿出钱来医治,某户姨太太跟人私奔了,某户少奶奶一直守活寡,某家少爷又姘上了某戏子,某户老爷原来是个同性恋者……在急遽变化的时代巨轮间,这样自卑又自大的遗老遗少们苟活着,人生的激流无情地冲刷掉道德的油彩,将病丑狂孽暴露无遗。不是因为穷,而是人性的自私、贪欲、残狠、荒诞是这样的触目惊心。
曲折的流年,深深的庭院,古老的影壁,在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是千年。可在这里即使过上一千年,也等于只过了一天,因为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聊与单调。一代一代被吸收到黯然又辉煌的背景里,也许留下一点一点怯怯的淡金,也许什么也没有。这里,不稀罕青春,更不在乎你会老!
七八岁的瑛瑛是不会做这样的思辨的。沉闷压抑中,只觉得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那老宅里晒着的太阳,已经成为古代的太阳了吧?
狂嫖滥赌抽鸦片的父亲,又染上了打吗啡针的瘾。这个提摩太·C.张!
他们终于离开了天津的家——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又来到上海。瑛瑛八岁,坐海船过黑水洋绿水洋,手里捧着早已读过多次的《西游记》,第一次留下海的印象是快心的感觉。
到了上海,住进很小的石库门房子,侉气的她却做着蓝蝴蝶的梦。然而父亲因打了过度的吗啡针,几乎快死了!外面下着大雨,檐前挂下牛筋绳索那么粗的白雨,父亲直勾勾地望着白雨,喃喃自语,瑛瑛觉得恐怖。
幸而母亲和姑姑从国外归来了!
母亲带来了希望。父亲痛改前非,被送到医院治疗。全家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玫瑰红地毯、蓝椅套、狼皮褥子、鲜花草地、外国童话书。她不喜欢的狗。她喜欢的橙红色强行涂抹了弟弟的卧室。不管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一切都是美的顶巅。因为她们家终于有了新的开始,新的天地。
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坐在钢琴凳上弹着唱着一段外国歌剧里的恋爱曲子,瑛瑛大笑着,在狼皮褥子上撒疯打滚。
客人散,装着热水汀的小客厅仍弥漫着温馨。姑姑小巧的手弹着钢琴,腕上紧匝着大红绒线衫的窄袖子,绞着的细银丝闪烁着。母亲立在姑姑背后,手搭在她肩上,“啦啦啦”吊嗓子,母亲学唱是因为肺弱,她唱什么都像她用拖长了的湖南腔吟唐诗。每每这时,瑛瑛总是感动地说:“真羡慕呀,我要弹得这么好就好了!”
瑛瑛又喜欢美术,母亲似乎这时才开始真正做母亲,她认定女儿是个天才,要瑛瑛选择音乐或美术作为终身的事业。而且女儿看到书里夹着一朵萎谢了的花,听母亲说起一段故事,竟掉下泪来。母亲的心也感动了,对子静说:“你看姊姊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
做着天才梦的瑛瑛踌躇着,在看了一场描写穷困画家的影片后,大哭一场,决心做个钢琴家。
经半老小姐表姑的介绍,母亲带着瑛瑛去见钢琴教师——一个宽大的面颊上生着茸茸的金汗毛的俄国女人。穿过马路时,母亲自然地拉住瑛瑛的手,怕女儿被车撞了?瑛瑛感到一种生疏的刺激性的爱——辽远而神秘的母亲终于变得实在了。
母亲倾力培养女儿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教导她弹钢琴即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爱惜你的琴,没洗过手不能碰雪白的琴键,每天得用鹦哥绿绒布亲自拭去上面的灰尘;教导她画图画背景最忌讳红色,因为背景应有距离感,可瑛瑛最爱温暖而亲近的红色;教导她学英文,学了英文去英格兰留学,教导她淑女行走时的姿势,她却冲冲跌跌,在房里也会三天两天撞着桌椅角,不是破皮就是瘀青……这些重大或琐屑的教导中,母女之情日深。尽管母亲未能如愿。
母亲爱读《小说日报》上登着的老舍的《二马》。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瑛瑛倚在门框上听着笑着。母亲爱看鸳鸯蝴蝶派的杂志:《半月》《紫罗兰》《紫兰花片》,为那些钟情小说垂泪,瑛瑛也似懂非懂地陪着淌泪……这些,母亲并没有刻意教导女儿,可潜移默化影响着女儿日后的创作生涯。
母亲打算送瑛瑛进洋学堂读书,以便成为一个标准又正规的洋式淑女。起死回生的父亲出院回家,却大闹着不依不饶,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把瑛瑛送进了黄氏小学插班。填写入学证时,姓名一栏,母亲嫌小名张瑛不响亮,支着头想了好一会,也许脑海中闪过的是“海伦”——宙斯勒达的女儿,引起漫长的特洛伊战争的美貌女子,下笔时却是“张爱玲”,她说:“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字吧。”
张瑛自此成了张爱玲。父亲对她的进学校也就认了,当然张子静还得在家中请私塾先生,算是父母抗衡后的平衡。
红的蓝的家摇摇欲坠维系着美的巅峰。
然而,太美丽的东西是极容易流逝的。
父亲故态复萌,又反悔起来,抽鸦片喝花酒,居然不出生活费,想逼着母亲拿出私房钱来养家。他像无赖似的打着如意算盘:把你的钱一点一滴逼光,看你还怎么飞?还上哪去留洋?张廷重还是张廷重,豪奢恣肆又软弱卑劣;黄逸梵也还是黄逸梵,敏感柔弱又清坚决绝;谁也无法改变谁!
用人们吓得不敢出声,并小声叮嘱爱玲和弟弟乖点。红的蓝的美到顶巅的家又只有荒凉,荒凉中的男女主人公在做最后的最火炽的撕掳决裂。
晚春的阳台上挂着苍绿的竹帘,爱玲和弟弟骑在小脚踏车上,却一动不动。爱玲的眼前浮现父亲头上搭着帕子两眼直勾勾望着白雨的黄中泛灰的脸,那脸渐渐扭曲出狰狞和凶残……啊,不!她不要!她希望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可阳光透过竹帘,在他们脸上身上留下密密的横条,她的身她的心已被切割成无数的横条条,世界碎裂了。
父母终于协议离婚了。在黄逸梵,这是最好的结局:无爱的婚姻已经拖了十年!三十岁的她可经不起老,美人迟暮,但她还得走自己的路;在张廷重,这怕也是最好的收梢:怎么着也算是他休了她。女人漂亮、有学问有什么作用?三十岁的青春能怎么倒账?况且不体面。
张茂渊早与张廷重意见不合,于是姑嫂搬出了这幢花园洋房,合租了一套公寓;张廷重也急急搬出,草草迁进一所衖堂里,大概他急于抹去这段记忆。红的蓝的家不复存在了。
幸而协约上写明张爱玲可以常去看母亲,她迫不及待去了公寓,第一次见到安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第一次登上六楼的阳台,俯瞰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那怅惘的无着落的心忽地就有了安慰:母亲和父亲是应该离婚的。她与他是属于两个世界的。
不久,母亲独自去法国。爱玲已在住读,母亲去学校看她。母亲不再穿她所钟爱的绿衣绿裙,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4],散发着淡淡的哀伤,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随时随地着飘坠状。母女俩在高大的松杉夹峙的小径上走着,爱玲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字:飘。母亲又要飘了。曾几何时,母亲不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飘了吗?母亲又只能是辽远而神秘的了。爱玲的表情却很漠然,因为“衰老”骤然而至,她的面容烙刻下痛楚后的麻木。母亲不解地看看她,母亲既不掩饰她的高兴:终于争得了自由身自由魂,去到以自由著称的法兰西。母亲也不掩饰对儿女的失望: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可爱玲还是一张麻木衰老的面容。
淡赭的秋叶飘了,淡赭的花球飘了,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爱玲还是一片漠然,爱的心田就这么一寸一寸地磨蚀了,留下的只有荒漠?那心忽地感到一点一点的刺痛,泪水涌出,她终于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听。
荒凉的秋风。荒凉的松杉林。荒凉的心。
十一岁女孩的哽噎是这样的苍老,使人想起“长安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那巍峨的过去已一点一点没落下去,有的只是没落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