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又是黄昏。又是急急忙忙向前奔。
周围是缤纷的广告牌,琳琅的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这是个高速度的都市,而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的申曲,却是有来有去入情入理的家常是非。哦,申曲里也有“急急忙忙向前奔”的特殊音乐,慌慌张张,脚不点地,耳际生风,倒像是给张爱玲的脚步打拍子。
她已经在一家印刷所忙乎了整整一个下午,眼下,又急急忙忙奔向另一家印刷所。
然而,不觉辛苦只觉甜。她的第一本散文集《流言》,即由中国科学公司出版,收散文三十篇。
这是1944年初冬的黄昏,街两旁洋梧桐的叶快落尽了,还有那么一片两片,极慢极慢地掉下,以中年人的漠然,经过淡青的天,经过灰楼房的尘梦,可一到地,就恢复儿时捉蟋蟀的调皮相了,金焦的手掌摁着:“唔,在这儿了!”人生怕就是这样的过程吧。可她还年轻!出名要趁早啊!
《流言》。她给她的散文集取名叫《流言》,她记得一句英语诗:“水上写的字”。多美,多虚幻。不持久就不持久,只希望它像谣言一样传得快!
流言蜚语,哗于民间。《传奇》《流言》,她相信她揣摩准了她的读者群的接受心态,因为她也是小市民中的一员了,每当看见“小市民”的字样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虽局促,却又泰然。
对这本并不厚的散文集子的开印出版,她倾注了太多的热情和精力,得有自绘的漫画,还得有玉照几张!明知不大上品,可她乐意,读者大概也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嘛。
大一点的照片,是夏天在莫黛的导演下拍的。中分头,黑发蓬蓬披下,肩膀袒露着,露出自己的骨头!戴着宝石项链,因要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得笑在眼睛里,那神态就成了负气了。小一点有两张,都包裹得很严实。一张是当代新女性,昂首望青天,却有点怯怯的斜视;一张是前清宽袖长袍,垂首看地,依旧是负气的样子。照片旁题上:“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自以为基本圆满,然而印照片却不简单。制版费是预先付了的,样子出来却像个假人,于是恳求老板一次一次又一次重印,老板只有攒眉诉苦,各色材料都缺货,又贵,损失太大……今天下午去到印刷所,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仍不完美,可忽地觉得有了人气!再看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大幅的纸,正印着自己的文章,咣咣啷啷嘁嘁喳喳,是她在窃窃私语呢,温暖亲热包围着她,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印刷工人已认识她,大声招呼着:“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这灰暗简陋的大房间,这搭着小木桥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这工人们的粗嘎却亲切的话语,她突然觉得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她笑了:“真开心!”常常遇上停电,机器便要用脚踏,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十二次呢。”是的,她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却也不为奇,觉着应当,因为不只是买卖关系,而像是自家人帮自家人。这种感觉奇怪又清晰,创作的灵感又被激活了,或只不过是几星碰撞的火花,也许就是日后《十八春》最初的朦胧的轮廓?
人世间还是有温暖的。活在中国就有这样的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让人高兴一下午、一天、一生一世!这样的切身感触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所以,她的自负的眸子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慕!
从印刷所出来,急急归家途中却遇到钱公侠先生。着长袍西裤的钱公侠卖关子似的问道:“中学时代的先生给你印象最深的是谁呀?”张爱玲脱口而出:“汪先生呀,教授法新颖,人又是非常好的。”钱公侠颔首:“不错,还记得中学时代的中文老师。”张爱玲急了:“什么呀,人家一回上海,见到老同学就问汪先生近况嘛,听说他已离开了上海。”钱公侠这才眨眨眼:“他不仅在上海,见你这位高足终于出名了,按捺不住钦服之情,写了篇文章《记张爱玲》呢,蛮生动有趣。”张爱玲眼亮了:“在哪?”钱公侠笑笑:“在《语林》,已下了印刷所。”
她可等不及!立即跟钱公侠去印刷所看清样。
急急忙忙向前奔。往事历历,如电影镜头,一幕幕急急闪过。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中学时代是最幸福的。她不,因为中学连着后母的统治,连着那件永远穿不完的暗红碎牛肉颜色的薄棉袍。冬天已经过去,还留着冻疮的疤……
圣玛利亚女校和所有的教会学校一样,注重英文,轻视中文。这种歧视延伸到教师身上:英文教师每人有一间考究的书室,男性的中文教师的休息室却是门房!中文教师初中部的多是三十岁以上的中国老小姐,高中部的多是前清科举出身的老学究,一片暮气沉沉!这样的学校培养出来的女生,英文或许熟极而流,本国文字却连张请假条也贻笑大方:“某某因病故请假一天”?!她不爱参加英文讲演,不爱参加英文戏剧,已厌烦了练钢琴,落落寡合,沉默不语的她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拿支铅笔在纸上画教师的速写像,这,是她听课唯一的乐趣所在。当然,她门门功课的考试都应付得挺好,不是A就是甲。
读高二时,却来了一位朝气蓬勃、让人耳目一新的中文教师!只见他在黑板上唰唰写下两道作文题:《学艺叙》和《幕前人语》。继而言明:“学艺叙——可把你们学钢琴学唱歌的经过与感想写下来;幕前人语——大家都喜欢看电影吧,就写影评一则。两题任做一题。”讲台下已是一片叽喳,以往的作文题全是说知耻说立志等准八股呢。学生们正在新鲜惊奇中,又听教师说:“如自己另有愿发表的思想,尽不妨自由命题,应用任何体系。”真是惊世骇俗,一扫昔日中文课的沉闷死气。张爱玲从画纸上抬眼,认真地注视着这位教师,虽然表情依旧板滞,可脑海里开始了“白日梦”——《看云》:不同季节不同天气白天黑夜的云涌现着变幻着……她是那次全班唯一的自己命题作文者。这位教师就是1936年秋受聘来圣玛利亚女校任中文部主任兼中文教师的汪宏声先生。
她跟着钱公侠进到这家印刷所,一样的灰色大房间,一样的凹凸不平架着小木桥的水泥地面,一样的轰轰隆隆嚓嚓喳喳的命运性的机器声!黄昏的苍茫中,她捧着油墨未干的清样,读着、读着……
油墨的清香刺激着她,朦胧着她。是的,她喜欢刺激性的气味: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汽油、生火炉的烟、烧焦的炭与火柴……大概因为生命追求无尽的享受,包括痛苦包括无数大大小小的刺激。
她读到了发还《看云》文卷的那天,汪先生追述道:“我挟卷唱名,学生依次上讲台领卷。唱到张爱玲,便见在最后一排最末一只座位上站起一位瘦骨嶙峋的少女来,不烫发(我曾加统计,圣校学生不烫发者约占全数五分之一,而且大半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或预科生——小学高年级程度),衣饰也并不入时——那时风行窄袖旗袍,而她穿的则是宽袖——走上讲台来的时候,表情颇为板滞。我竭力赞美她文章写得好,并且向全班朗读了一遍,还加以种种的说明,特别指出思想应以真实为上,形式不应再被过去呆板的规范所束缚。像爱玲(圣校的习惯,教师呼学生是只名而不姓的)那样的作文,才称得起是写文章等等的话,而爱玲则仍旧保持着那副板滞的神情。”
泪水模糊了双眸,百感交集!瘦骨嶙峋,不烫发,衣饰不入时,板滞的神情,这就是中学时代的她!
汪老师是个好老师,好老师都有点苦口婆心,哪怕是男教师也会婆婆妈妈。汪先生细致的描绘还加许多的说明括号,又让她感触到昔日的温暖。
汪先生分外器重她。张爱玲的文名在女校迅速传播,汪先生又推波助澜,利用课外活动组织“国光会”,发动出版《国光》小型刊物,力荐爱玲出马任编者,但她只答应写稿。第一期《国光》上有她的小说《霸王别姬》,汪先生又在课堂上大加赞赏,说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无不及!汪先生满怀厚望对她说:“应该好自为之,将来的前途是无可限量的。”
可是,张爱玲依然故我。不激动、不奋勉,教师像蜡烛,她却似乎没有被点着熊熊燃烧却也未曾熄灭。她继续着一贯的松散懒惰。圣校宿舍规定,不穿的鞋一律得放进鞋柜,否则被舍监查出要放在走廊示众。爱玲的平跟旧皮鞋几乎被展览过一百次!她,两手摊着,一副可怜相:“啊哟,我忘啦!”她继续是出名的欠交课卷的学生,在教师的催逼中,两手摊着,一副可怜相:“我忘啦。”她还继续欠交作文,汪先生催她,她欲张口,汪先生代她说:“我忘啦!”她不好意思笑了,赶忙补交,汪先生一看,竟是《霸王别姬》!而且还只是上半篇!大概下半篇留着应付再一次的“我忘啦”!这个张爱玲,真叫人拿她无可奈何。“我忘啦”几乎成了张爱玲的绰号。
是的,那时的爱玲没对汪先生表示过分外的感激。她生活在冬天里,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一点的温暖,更使她觉得冷得彻骨酸心,这一层,老师不曾想到吧?可是温暖终究是春天的气息,她难忘、她向往。她想象着,汪先生的书桌上一定有镇纸的玻璃球,里边嵌着红的蓝的紫的细碎的花,想着它,就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
回忆总是朦胧模糊的,汪先生回忆《国光》曾收到两首未署真实姓名的打油诗,嘲讽两位男教师的。一首云:“橙黄眼镜翠蓝袍,步步摆来步步摇,师母裁来衣料省,领头只有一分高。”另一首云:“夫子善催眠,嘘嘘莫闹喧,笼袖当堂坐,白眼望青天。”诗是张爱玲写的,但汪先生说这两首诗登出后曾惹起一场轩然大波。她却记不清了,登没登出?闹没闹风波?总之,有时她在懒惰外还加调皮捣蛋。同班有个才女张如瑾很勤奋,1937年夏她们班毕业时张如瑾已写就长篇小说《若馨》,汪先生代她交给赵家璧先生,因为战争,没有出版。因为战事,圣校改在大陆商场上课,兵荒马乱,而这一年张爱玲几乎不见踪影,直到1938年夏补行毕业典礼时,汪先生才见着依旧瘦骨嶙峋的她。而张如瑾,听说快要结婚了。张爱玲在毕业年刊上的调查栏里,关于“最恨”这一项她第一次激动地写下:“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汪先生的文章结尾语重心长:“爱玲是有天才的,我希望她暂时——我只好希望暂时——不结婚!”
彻骨的温暖。今日依旧。老师自是话中有话,绝非无的放矢。关于她的流言不会太少,师长不管谁管?旁敲侧击的管也是一种温暖。老师父母心。只有老师,才会在这篇文章里为她从香港归来后未考上圣约翰大学而愤愤不平,因为她中文不及格!汪先生打抱不平:“如张爱玲的中文要入补习班,则请问有些大人先生应编入何年级!”
万感交集。两颗晶莹的泪溅落在清样上。
钱公侠笑道:“嗬,要么写几句?”
她唰啦啦写了几行字,最后几句是:“终在黄昏的印刷所里,轰轰隆隆命运性的机器声中,万感交集地写了这几行字。”
她的耳畔隐隐约约响起了教堂的钟声——1938年夏,圣玛利亚女校借贝当路美国礼拜堂举行毕业典礼,张爱玲参加了。
钟声。歌声。一个个鱼贯而上领取了毕业证,各种别扭不自然的鞠躬……
啊,那庄严肃穆的礼拜堂,那紫酱色的斜屋顶,那爬满常青藤的院墙,那对面的绿草坪上的童话般的小白屋,那静幽幽的贝当路……
而今,那里是让人谈虎色变的“贝公馆”,传出叫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这可诅咒的时代!
为什么不能多留下一点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