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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天气奇冷,就是紧张的空袭也驱赶不掉这奇冷。停电了,她一个人独坐在黑房里,虽是火盆边,也还冷得瘪瘪缩缩、万念俱灰。

姑姑去睡了,她说:“视睡如归。”爱玲想的是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火盆里的火也快熄了,她用火钳夹住火杨梅似的炭基子,本该将它戳戳碎,让它们灿烂地大烧一刹那,可是,她却犹疑着,又轻轻放下,舍不得。

她想,人的老年怕就是这样,即便有灿烂大放的一刹那,怕也舍不得,让生命慢慢地熄灭,美其名曰顺其自然。

火盆是陶钵,粗糙地浮凸起一圈缠枝花,不是杨贵妃式的温暖,杨贵妃式是精致温润的影青或桃红的陶壶,可这粗陶火钵也有着古中国的温暖;还有因为常停水而备的水缸,凸出小黄龙的酱黄水缸,舀水时便想起古代的女人到井边挑水兼照镜子的情景,像苦命的李三娘之类。唉,只有在中国,历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维持着活跃的演出,这里那里,零零碎碎。

奇冷,在家里也穿着皮袄,这是第一次穿皮袄,算是他的结婚礼物?她做成宽袍大袖的前清皮袄样。穿皮子,以前是极有讲究的。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层皮是可以的,而穿什么皮,却要顾到季节而不能顾到天气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种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银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如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否则穿乱了套,会被人视为暴发户的。可眼下就是乱世,不是暴发户怕也乱穿不上皮子吧?谁还有心思去记住大家族的陈规陋俗呢?老规矩是过了六十才好穿皮子,可即便再年轻的男男女女,谁会有穿不穿呢?乱世的人只顾眼前呵。

人的情感常常是要以物质来表达的。她不讳言霓喜对物质的单纯的爱使她感动。为了表达对柯灵帮助的感激之情,她就送了他一段宝蓝色的绸袍料,蓝色,是她从小至今最钟爱的颜色。柯灵拿去做了皮袍面子,很是显眼,名派导演桑弧见着就笑道:“赤刮刺新的末。”她便也结识了桑弧,桑弧说:“有兴趣,以后写电影剧本,我来拍。”哦,拍电影,以后,是的,她这过了年才二十四岁呢,她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的以后。

可是这婚后的第一个除夕,依旧是她与姑姑相依相伴过的;上亲戚家例行公事的拜年,也是她独个儿去的;炎樱、苏青她们上她家来,也只她独自接待;她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人。

她是孤单的。她的手伸进大襟里,摸着里边柔软的白狐皮,她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像只狗!不是狡黠的狐,是看家的狗。碰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她就是只狗吗?孤零零地等着主人归家?多么奇怪又多么准确的感觉。她可不喜欢狗,哪怕小猫小狗这类贵妇的宠物。

她自以为是个不落情缘的人。可是胡兰成在南京,她就要感伤了;这回去了武汉,她更是感伤。都说感伤是未成年人的不成熟的表现,是梦与叹息,看透了就不会再有感伤。可是感伤之外有感情呀,人类既然由原始进化到文明,感情终归越来越细腻敏感吧?又有从武汉来的报界人含含糊糊透露出他的风流韵事。爱情于人世间不会太纯洁,但她不敢想象丈夫走的是自家父亲的路?嫖妓捧戏子娶姨奶奶老八?哦,不!不要。

是错爱?西洋的爱神丘比特就是个瞎眼光腚长翅膀的胖娃,瞎眼射矢,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西洋人大概也惧怕孩子的眼睛吧——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这爱值得吗?唉,既是爱就不问值得不值得。

黄瓷缸上原点着一支蜡烛,黄底色上凸出绿的小云龙,静静地含着圆光不吐,可燃尽了,蜡泪流淌着又冷凝了,她却没续点一支。她不愿看烛光中自己变形的影子——形单影只。两个人就不同了,她与他,烛光中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一般。结了婚,仍像没结过婚一样,她只是喜欢静静地听他说,一连几个钟头就过去了。

“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子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他的嫂嫂边唱边给他试鞋样,说:“黑良心就是你大哥。”

几多好!比她在电车上听得的都市女人叽叽喳喳的念叨男人怨恨男人,诗意多了,这就是赋比兴的兴吧。民歌民谣真是好,她要是会唱,也要说:“黑良心就是你兰成。”

她与他却分明扎根于两种文化。如果说她的背景是源远流长的贵族文化,那么滋养他的则是更为源远流长的民间文化。

她稀罕又喜欢这原汁原味的民间文化。她认为真正好的文艺作品要数民间千年流传依然灿烂新鲜的东西。

他说,母亲抱着牙牙学语的他在檐头看星:“一颗星,葛伦登,两颗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酱,辣酱辣,嫁水獭,水獭尾巴乌,嫁鹁鸪,鹁鸪耳朵聋,嫁裁缝,裁缝手脚慢,嫁只雁,雁会飞,嫁蜉蚁,蜉蚁会爬墙——还不快收衣服,都下露水了!”她听着吃吃地笑起来,妙趣天成,比伍尔夫的意识流还意识流呢。

他说,他的父亲一生草草,没有故事。父亲不饮酒,但陪母亲饮;出语生涩,却能领着一班十番到大村唱大戏,能击鼓执拍板指点。她听着依稀想起潘汝良的吃油炸花生米下酒的父亲,庸俗却可亲。

他说,小哥小妹坐门槛上,望着山野田地唱:“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籽结牡丹。”望着檐下的燕子窠:“不借你家盐,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楼大屋住!”汉子们逗小孩:“七簇扁担稻桶芯,念得七遍会聪明。”小孩戏大姑娘:“大姑娘,奶头长,晾竿头里乘风凉,一篷风,吹到海中央,撑船头脑捞去做婆娘——”她的黑漆漆的眸子亮了:多么清新又粗野的山乡风情呵。

他说,“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看姣姣,清明上坟做菁饺。”小时就归他去溪边地里觅青青的艾菁,还有散烧饼。上坟去的路上,只见可采谷雨茶,麦已晾花,桑叶已成荫,蚕豆倒还没开黑心花。这期间养蚕已历经辛苦,种种虔诚禁忌后是收获;采茶炒茶却是分外的热闹,男欢女笑过村过省,却无伤风化之事。她痴痴地听着:真好。

他说,到了端午,就要去溪涧边拔菖蒲,菖蒲的根扎在水石间,很是难拔,拔时呛人的辛辣气,他很是敬畏;又在庭前熏黄经草,门上挂菖蒲,除烧灭百虫。盛夏到了,一人呷口雄黄酒,脑门上让大人蘸酒写个“王”字。可最爱看的戏文却是《白蛇传》,白蛇娘娘的好故事让端午分外热闹。他说那年他在杭州读书时,走在白堤上,忽听一声轰响,静慈寺那边黄尘冲天,雷峰塔倒了。她睁大眼“啊”了一声,心里也只一个“好”。

他说,七月初七乞巧夜,才是女儿的好日子。没扎耳孔的一针连彩线扎过去,七天后就好戴耳环;楼窗口陈设瓜果敬双星,悄悄在暗处穿针引线,你就算巧儿了。她听了,痴痴地记住,她的手做女红可不巧,毛线衣都织不来。

他说,七月半要做糕饭拜祖宗,秋分要在大桥头路亭里做盂兰盆会,重阳节在胡氏祠堂里吃白酒。等到田稻都收割了,乌桕树叶红了又落了,枝上的桕子落了壳雪白白一片时,便是大村唱戏文日,家家都特为裹粽子,让四亲八眷都来看戏文,真是人世间的大风景呀!戏台就在露天,祠堂外至田塍大路,各种吃食小玩意琳琅满目,台上咿咿呀呀,台下人山人海,人看戏,戏看人,人看人,人声鼎沸中,枯藤老树、小桥流水依旧……她愈发痴痴地听着,不胜向往之至,什么时候去趟“婆家”身临其境,领略那古老民俗的老酒般的醇香醇美呢?

他说:嗳嗳,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呵。

她笑了: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

他与她,仍是各归各。他称不上金童,她却仍是玉女。

是的,不依的还是不依。她有自己独立的主见,对乡村,她异常现实,而且,她清醒地知道,她不是那圈子里的人。

她说过:“厌倦了大都市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因此,还是这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特别是这顶层六楼,不必顾忌淑女形象,晚上睡觉也不用拉窗帘,醒来一睁眼就是个亮堂堂的新的一天。

她忘不了第一次看见母亲公寓里地上的浴盆和煤气灶的快乐,那是倾慕的快乐呀,物质文明总是可亲可喜的。但近来,她却执拗地想要一间中国风的房。

她在《连环套》中描绘过霓喜的黑色的贫瘠的水乡,还描摹过同春堂老板的一伙番禺家乡人,窦尧芳老板过了,他们赶来城里奔丧并驱逐霓喜:“阳台上往下看,药材店的后门,螺旋形的石阶通下去,高下不齐立着窦家的一门老小,围了一圈子,在马路上烧纸钱。锡箔的红火在午前的阳光里静静烧着,窦家的人静静低头望着,方才那是一群打劫的土匪,现在则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种凄凉的‘外头人的’感觉。”是的,霓喜的感觉也就是她的感觉。

乡土民俗的确袒露着纯质无瑕的自然美,蕴含着民间人情的古朴美,可是乡土民俗这样的村社群体文化,宗法制社会存在着冥顽又强大的惰力,只怕也会禁锢扼杀生命吧?

她打了个寒噤,她不愿做理性的思辨。火盆里的炭基子,她吝惜着,不让它们做灿烂大烧的一刹那,可也长不了,只剩下灰掩着的星星点点红,微微的暖气反增添了彻骨的寒意,该去睡了。可睡得着吗?

如果他在,又不同了。相见相知,相悦相欢。她只顾孜孜地看着他:“你怎么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会响。”有时她又会恍惚,“你的人是真的吗?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吗?”如梦如幻,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短、太短。

她的知识并不比他低,可她在他面前总是谦虚的。她认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

他却不。他崇拜她不着理论逻辑的石破天惊!

她尤其喜欢听胡兰成讲他的山村除夕夜,家家户户所有的门大开,灯烛通明,这是怎样的万家灯火!床脚下风车稻桶里都撒上撮炒米花生年糕丝番薯片,而锄头犁耙扫帚簸箕都平放着让它们休息,因为辛苦了一年呗。她喜欢这样子,惜物爱物敬物,人与物皆有情。所以,除夕夜,她把她的笔和纸都放平,辛苦了啊。

可她很快又执笔写文章了,过年激起的灵感呵。上祖姨家拜年,祖姨家是很讲规矩的,给长辈的磕头也极有讲究,磕得好的极好看。可磕头早已废除,别家长辈总是说:鞠躬!鞠躬!而祖姨家,却仍分外看重这磕头,哪怕是年满花甲的晚辈,也得磕头;而且祖姨祖姨父还得分开受礼,决不让人家省掉一个磕头!是眼见磕头就要失传,而分外感到可哀?还是对这世界的一种报复?她和表姐倒还合得来,去香港读书前,隆冬的夜晚,她和表姐津津有味地看霞飞路上的橱窗,也冷得瘪瘪缩缩,两手插在袋里,脖子缩着,可起劲地用鼻尖下颌指指点点,霓虹灯下,木美人戴着倾斜的帽子,帽子上面吊着羽毛。她们并不想买,可仍欣羡地看着,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喷出淡白的花。至今想来,也还历历在目。表姐也爱看小报,那时通俗作家顾明道在小报上连载《明月天涯》,写的是前进青年资助求学的穷姑娘,可是姑娘的母亲感谢他而款待的饭菜,怕已超过学费无数倍呢!她和表姐一见面就奚落《明月天涯》没颜落色的瞎编,可仍一边叽咕一边看!同龄女子的爱好厌恶总有相通之处,而她们这种破落大家族的女子,对命运总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祖姨母家,煊赫灿烂的过去已经消逝,却仍维系着三代同堂强撑着富贵人家的面子!一个年轻的女子从繁华落尽绮靡褪尽的背景中走出,大家闺秀走向自食其力的女店员,千疮百孔的旧家的重负,也有千疮百孔的新爱的痛苦,可她终究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她已开笔写好第一节,该给它取个名字。

嘀嗒嘀嗒,这只钟越走越响。烛光,浴室,脸盆里浅浅地盛着热水,洗了脸洗脚,虽浅也得到昏濛的愉快,奢侈的享受。停了电,还会长期断水么?荒寒的野村,寂黑的冬夜,可是这嘀嗒嘀嗒声,是现代人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逼促声。呵,《创世纪》,开天辟地,从黑暗中走出来,就是创世纪,不是盘古,不是刑天,是普通平常的女身,可也是血肉之躯。

她总是被逼促着: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年初一的早上,五岁的她醒来时,鞭炮就已放过了,她苍凉大哭:赶不上了!即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