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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和传统的普通女人一样,灵魂中有对男子的渴慕、依恋乃至顺从,这是她的女人味也是她的弱者形象;张爱玲却又和传统的普通女人不一样,灵魂中更多更深的是对男人的俯视、审视乃至叛逆,这是张爱玲之为张爱玲的独立不群的女性强者形象。
她始终如一是个女人。
胡兰成留沪一夜,不过是加快加强了她在彷徨迷惑中的第一百零一次选择。爱,是萎谢了;生命,也随之萎谢么?不!她心不甘。
1946年11月,山河图书公司推出张爱玲小说集《传奇》(增订本),目录为:《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金锁记》《倾城之恋》《茉莉香片》《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琉璃瓦》《心经》《年青的时候》《花凋》《封锁》,却很不协调地以两首诗加说明的散文《中国的日夜》压卷代跋,她自己也承认它并不能代表这些故事的共同背景,但可作为一个传奇末了的“余韵”。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委婉又热忱地表达了她对中国的爱、对理想国家的向往,这般明朗的色彩,轻快的节奏,直白的表达,在张爱玲的文章中是罕见的。
小说集前张爱玲又“有几句话同读者说”,说她写的文章从不涉及政治,她从没拿过任何津贴,她写了辞函并未参加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一言以蔽之,从不涉及政治的她郑重明白声明了她的政治态度:所谓文化汉奸,对她来说是“莫须有”的罪名。
张爱玲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读者公开说到她的私生活,认为许多无稽的谩骂,“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然而笔锋一转,并不辩驳,“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仿佛我没有解释的义务。所以一直缄默着”。终点又回到起点,始终讳莫如深,她是懂得怎样保护自己的,说上几句,是为了阐明自己的地位,为了对得起关心她前途的人,她不能再“搅乱心思,耽误了正当的工作”。这正当的工作,当然是创作。张爱玲沉重又潇洒地复出了。
如若《传奇》增订本的目录顺序是张爱玲自己编的,那么,第一篇《留情》的结尾:“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末篇《封锁》的结尾:“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这是张爱玲私生活的全部感受。
《传奇》增订本的封面又是炎樱重新设计的。晚清仕女着一袭三镶三滚的宽袖低领圈大袄,正幽幽地弄骨牌,是起课,问将来?旁边坐着奶妈,抱着扎根冲天辫的小孩,当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茶壶、茶盅、宫灯、痰盂,封闭却稳妥,幽幽却沉着,这是旧时女人的天地?深紫红的世界。然而栏杆上的窗外,一个巨大的绿色的精灵,无根无底,模糊突兀,这是现代的女人,像鬼魂似的,异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张爱玲小说的意境意象,张爱玲本人的浓重的末世情调,对现代都市文明的矛盾迷惑,皆跃然图上。炎樱与张爱玲,是心心相印的知己。张爱玲说过:“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现代人“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生尴尬的不和谐,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的斗争。”这封面,表现的是时代的梦魇,尤其对女人。
人们还不能挣脱时代的梦魇。其时,沉沉阴霾又笼罩上人们的心头。该向何处去?有奋进有崩溃,有激昂有消沉,有彷徨有抉择,张爱玲却仍在大潮的外面,复出的她的笔下仍没有战争没有革命,仍没有英雄没有奸雄,仍只是些男女间的小事情,但是,张爱玲不再是过去的张爱玲了。她不仅彻底告别了“传奇”,而且要冲淡传奇反传奇,回归一种简单的人性,只求安静地完成它的生命与恋爱与死亡的循环。张爱玲创作生命中绮靡的春季、繁茂的夏季过去了,秋季采撷的是金色的硕果还是酸涩的青果呢?谁知道呢?就是她自己也是忐忑不安的,因为复出的她,大刀阔斧写起电影剧本来,文艺可以有少数人的文艺,电影可是大众的电影,况且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以传奇闻世的她却执拗地要反传奇。她能成功吗?
她成功了。因为命运女神并不同行相妒,总是垂青于她。
复出的张爱玲,竟在强手如林的影坛上空划过耀眼的弧光,一道、一道、又一道,让人惊讶,眩异,却也对她多了明了,多了喜欢。《不了情》《太太万岁》和以后的《哀乐中年》是张爱玲与桑弧合作的“都市三部曲”,平凡、琐碎的人生背景依旧是苍凉,却没有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没有传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声,只有众生人性默默的挣扎与肯定,这,竟引起广大观众的共鸣,或许只是排遣?这烦恼人生。
张爱玲在电影上的成功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从小她就是个电影迷。炎樱也是,港战中敢冒死上城里去看电影。张爱玲呢,回到上海后,有回结伴去杭州玩,刚到第二天,她见报上登着上海电影院的广告——谈瑛做的《风》,便非得赶回上海一睹为快,弟弟子静只好陪她一块回来,下火车直奔电影院,连赶了两场,且不胜得意:“幸亏今天赶回来看,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难过呢。”她与电影的不解之缘,还因写影评是她从香港回上海后最早的卖文呢。用英文为《20世纪》月刊撰写影评《妻子·荡妇·孩子》,评的是《梅娘曲》和《桃李争春》,后来改为中文发表为《借银灯》。借银灯,无非是借了水银灯来照一照四周的世俗人情罢了,张爱玲灵跳过人地抨击了对丈夫愚忠的妇德及根深蒂固的以宗祠为重的传统观念。她还写过《万世流芳》《秋之歌》《浮云掩月》《自由魂》《两代女性》《母亲》《新生》《渔家女》等电影的影评,她自称,她的影评“不能算影评,因为我看的不是电影而是电影里的中国人”。恰恰正是这独特的深刻的切入视角,为张爱玲日后的电影剧本创作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新生》演的是一个不肖儿子挥霍父母给他买书求学的钱财,成为浪子,后遇上一个最理想的现代少女,终于使他痛改前非,去到辽远的边疆垦荒,获得了新生。《渔家女》中的英雄是个学西洋美术的专门生,他爱上了渔家女,并乐意教她书,他们的恋情遭到父亲、阔小姐的种种刁难破坏,但最后终于有情人成眷属。张爱玲在影评《中国的家庭教育》(译成中文后名《银宫就学记》)对这两部影片进行善意而尖刻的嘲笑,认为皆缺乏真实性!尽管《新生》是红星王丹凤与黄河主演,《渔家女》也是红星周璇与顾也鲁主演。张爱玲影评的尖刻和深刻,实际上为自己的剧本创作定下了高尺度。话剧《倾城之恋》是她由小说改编成剧本的一次尝试,尝试的成功增强了她“触电”的自信和兴趣。她是不安分的,绝不满足于重复自己,无论是题材还是体裁。三部电影不仅没有了传奇,也没有了破落中仍见赫然的大家族或骄奢淫逸行尸走肉之窝,甚至没有了扭曲的、病态的人性;张爱玲展现的是民间家常、真正的小市民的喜怒哀乐。
她成功了。当然,她非常幸运。电影不是小说散文,当得助于导演、演员的二度乃至三度创作。导演桑弧,中国电影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对电影艺术有着执着的追求,而且为人坦诚又文雅,与张爱玲的合作默契愉悦,也是张爱玲的寥寥几位朋友之一。《不了情》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也是文华影片公司的处女作。领衔主演的男女主角为刘琼与陈燕燕。刘琼是当时最红的男星,潇洒挺拔,影迷称之为“架子小生”;陈燕燕本已息影,大概有被高级法院传讯之耻,为正名声,东山再起,依旧美丽年轻,而且只有她能将忧悒与甜味糅为一体。三十余年后,张爱玲提及《不了情》,仍念念不忘一点遗憾:陈燕燕略略胖了点,所以始终穿着一个宽博的黑大衣,在家里也穿着,幸亏是在寒冬没生炉的陋室。而陈燕燕在她的下一部影片里却苗条多了。张爱玲叹息:气死人!张爱玲仍津津乐道无论主角配角全是硬里子。
岁月如筛子,牢牢记住的当是她最珍惜的吧。
《不了情》演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与一个已有妻室女儿的中年男子的婚外恋情,欲爱不能,欲罢不忍,两难境地两难选择中,女主角只有带走一段不了情,远走他乡。
创作《不了情》,张爱玲正值二十五岁!并非偶合。故事不是张爱玲的故事,感情却是张爱玲的感情。张爱玲那时已从温州寻夫回沪,亦是两难境地两难选择,却仍情未了!不了情!
小说《多少恨》是根据《不了情》写的,发表于《大家》月刊第二期第三期,即1947年5月、6月出版。内容不改而名改。必也正名乎?名代表一种需要?一种缺乏?从“不了情”到“多少恨”是张爱玲感情的微妙变化?或者是更准确的宣泄?中国是文字国。皇帝遇上不顺心的事便改元,以往的不幸就此结束。对于字眼儿的过分信任,是我们的特征,张爱玲怕也不例外吧。
已经有过上海的一夜的分歧、分寝、分别,胡兰成却浑然不觉。来到温州仍住徐家台门范秀美母亲家。读《花间集》,读《易经》《周礼正义》,还上隔壁准提寺坐佛前蒲团上读经,然而,却是满心的浮躁。重功利,盼复出!以为不能度过灾难、不能打天下的人,本身就是欠缺。于是绞尽脑汁、蠢蠢欲动,自称府上丰润,张佩纶乃先祖也,居然勾搭上当地鸿儒刘景晨先生;又远交鸿儒梁漱溟,居然通信成了相契!梁漱溟,与胡适齐名的一代宗师,社会改革家兼学者。他赏识张嘉仪者,除却胡兰成的工于心计,怕还与梁漱溟先生自身的经历与崇尚有关。梁先生一生学思历程,很少有先例可援,基本上是自学,由佛入儒,由讲学而致奔走国事,从事乡村建设。既不在儒林,也不在文苑,很有点“走异路,逃异地”的味道,而对中西文化,他则偏向于维护中国传统文化,对西方文化有相当的保留与怀疑。所以他对乡野小镇上的张嘉仪能书来信往,也在情理之中了。胡兰成便愈发自我膨胀。温州的刘景晨老先生又对他施了无心之恩,介绍他去温州中学教书,胡兰成竟雄心勃勃,梦想着来日复出中原了。一面躁动不已、气壮如牛;一面做贼心虚、胆怯如鼠。写给张爱玲的信晦涩难懂,心怀叵测。张爱玲回信说:“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
张爱玲把他“看扁了”。她是写小说的人,从情缘中挣出来,很容易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很清楚。这是她的本分。如果有恨,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如得其精,哀矜而勿喜。”
创作又成了她的寄托、慰藉、快乐的唯一的所在处。她在温州时对胡兰成说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我将只是萎谢了。”自行萎谢?不甘,不甘。
她不能自暴自弃。她不是毛姆笔下《露水姻缘》中的杰克·阿尔蒙德,失却了浮花浪蕊的“爱”,生命就萎谢了?不甘,不甘。
多少恨!
《多少恨》有个近乎冗长的题记,表白她对通俗小说的爱好,而这一篇是她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她坦白地说她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多少恨》让她过了两把瘾。一是《倾城之恋》由小说到话剧,她觉得女演员罗兰比白流苏还要白流苏,甚至惋惜当初写时还可以这样一点那样一点;眼下好了,边写边浮现陈燕燕、刘琼的身影,人物不是扁的而是立体的了。二是写作《连环套》时,那最初的契机是与炎樱上香港中环一家电影院时的所见所闻所感,这印象极深的电影院的一小场戏,却没来得及写出,这回,她弥补了这一遗憾。
开场即是电影院。最廉价的王宫,光闪闪的幻丽。但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成了宫怨的场面。
女主角虞家茵,带着执着悲苦的神气伫立于巨大的含泪女人的广告牌下,她是个渺小的悲剧人物,穿着该死的黑大衣。她要退张余票,因女友未来,小到芥菜籽般忽略不计的苦恼。
于是男主角登场了。他要了这张票。默默地看电影,礼貌地道别,什么也没发生。
二十五岁的虞家茵只身来上海谋生。父亲是个浪子,与母亲离婚多年,只剩母女相依为命。家茵独居弄堂房子三楼的一间陋室,至今未找到事。失约的女友来了,荐她给丈夫的堂房哥哥——兴中药厂厂长夏宗豫家当家庭教师。
虞家茵去了夏家,与夏的八岁女儿小蛮倒处得友好愉悦,却始终未见着主人夏先生,他太忙。一次为小蛮买生日礼物时,意外地遇见了电影的“他”,而“他”竟就是夏宗豫先生!
世上无巧不成书。反传奇的张爱玲《不了情》《多少恨》中都拖着长长的传奇尾巴。
夏宗豫与虞家茵相爱了。柏拉图式的相爱,且只在她的这间房里转来转去。小蛮的快乐小蛮的病是爱的纽带,但更多的是障碍。她的要钱不要脸的父亲,三番五次来胡搅蛮缠,他是个恶鬼,仍干着“卖女儿为妾”的无耻勾当!夏的患着肺病没有知识的乡下的妻,也只要保留名分,别的事便可不管了!而小蛮是更坚实的障碍——“你为他想,你就不能够让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样。”她别无选择,只有离开他,远走厦门应征做事。结局是夏宗豫赶来送她,她却走了,人去楼空。
故事本身,城市平民的软性悲剧。这样的故事是不值得张爱玲恋恋于此的。恋恋于这故事——当是这故事流泻的感情。
宿命论!张爱玲没有哪部小说像《多少恨》这样赤裸裸地宣泄宿命论!夏宗豫第三次来到虞家茵的陋室,灯下摊着一副骨牌,她正在起课。他便跃跃欲试,三次洗牌,看牌,竟是:“上上 中下 下下 莫欢喜 总成空 喜乐喜乐 暗中摸索 水月镜花 空中楼阁。”这是他,也是她的命运!谁能逃得脱命运的戏谑呢?他的妻从乡下来了,他再到她的陋室,就没电。“烛光怯怯地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杰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然而尽管两个人都很痛苦,蜡烛的嫣红的火苗却因为欢喜的缘故颤抖着。”——真个是“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最后呢?空中楼阁,镜子如月亮里一般的荒凉,窗台上破香水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骨牌起课问将来,灵。无论现实中的女人,还是《传奇》增订本封面的晚清女人,对命运都有种无助无告的无常感吧。
一枝枯萎了的花——她说过:“我将只是萎谢了。”
“他看看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在这个房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暗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这段夏宗豫的内心感叹,倒不如说是张爱玲无声的呼天抢地!她与他的爱就是在这灯光下的房中转来转去,自以为天长地久,却是不算数的!爱,幻灭了。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投到水里去的,有一种哀艳的光。”——这是虞家茵的最后的抉择,也是张爱玲的清坚决绝。
故事不是张爱玲的故事,感情绝对是张爱玲的感情。
1947年6月10日,胡兰成收到了张爱玲的信。
这是一封决绝信,随信寄给他三十万元。于情于理于钱财,皆两讫。
晴天霹雳!胡兰成被震蒙了。这才略略反思,温州小巷张爱玲的诚恳话语,分明是委屈的退让;离温州,雨中船舷边的涕泣,分明是恋恋难舍的不了情;上海别离泪流满面却作金石掷地一声唤,原来竟是多少恨!
也许,她的手上就没有螺,全是簸箕;他的手上螺蛮多,说过:“抓紧了决不撒手的。”《多少恨》中种种细节真实得叫人心疼!谁知道呢,多少年后,成为美籍华人的她指纹全叫洗垢棉消灭了。可是当时的他抓紧了就是得到了,得到了只有失去了时才更觉珍惜吧。
信很短。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清坚决绝。
“小吉”是隐语,指胡兰成的亡命生涯。既然胡兰成自我感觉如此之好,也就不用她记挂了。
谁说“剪不断,理还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幕,有点大义凛然,填充着骄傲与悲哀。
其实,她只要一点点爱,他却悭吝着。
不过,这是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不多的回忆,她总是珍藏着的。
而且,无论是她,还是她笔下的家茵,都不再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年深月久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也许可比喻成街头卖的鞋样,白纸剪出的镶空花样,托在玫瑰红的纸上,那些浅显的图案。做成鞋,失却了高贵,却获得了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