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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由女人发明的。
张爱玲如是说,或曰张爱玲赞同如是说。
婚姻对女人便异常的重要。
美国却有句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
法国也有类似的话,结婚如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不论种族出身教养文化性格等等怎样的不同,对婚姻却都有一种执着,甚至是偏执。
《琉璃瓦》中姚先生的七个女儿:铮铮曲曲心心纤纤端端簌簌瑟瑟,《花凋》中遗少郑先生的女儿们兰西露西沙丽宝丽等等,前景都是当“女结婚员”,家中的喜怒哀乐也多围绕着“结婚”;《年青的时候》中的沁西亚,一个家境很穷,白天在洋行工作,晚上在夜校做打字员的俄国女子,也把结婚看得无比隆重,尽管是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俄国下级巡官,婚礼中她仿佛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更不用说古典式的迟暮美人白流苏以残剩的青春做赌注,去赢得第二次婚姻;西洋化的浪漫女人王娇蕊,动了真情亦认真起来,下决心“从良”再嫁!曹七巧的疯狂可以说是婚姻的疯狂,而霓喜的淫荡可以说是没有婚姻的淫荡!
张爱玲自己的婚姻呢?是保险?是危险?
莫非她像自己笔下的白俄女子沁西亚,做下了不可挽回的事——为结婚而结婚么?
胡兰成已西飞去武汉办《大楚报》。他办的《苦竹》月刊已出了,封面是炎樱设计的,大红的底子,大绿的竹叶肥硕壮大,几乎布满图面,生机勃勃;而竹竿是淡白的,斜斜立着,于正红正绿的热闹中透出几缕清新。在这深秋初冬交界的夜的灯光中,她摩挲着封面,像是触摸着炎樱的热烈和空灵。《苦竹》命名,是看了周作人翻译的一首著名的日本诗有感而题的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她曾劝姑姑读一遍,姑姑看了看,摇头说不懂。里边有点什么呢?夏夜、苦竹、天明,朦胧清奇的意境?朴素单纯的美?中国人也喜欢竹。苏东坡说过,居不可无竹,无竹令人俗。竹是岁寒三友之一。竹的象征意义,一是雨后春笋,朝气蓬勃;二是壮志凌云、直冲霄汉;三是竹有节,此节为气节!想到这,她的眼光倏地黯淡了,他爱竹,可他有气节吗?能把他从丧失气节的民族败类中剥离出来吗?张爱玲是祈愿他回归本色文人的!她写的文章从来不涉及政治,她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涉及政治,用文章隔绝尘世?连她自己也不禁嘲笑地摇摇头。这一刹那间,她又想起了自己笔下的年轻的汝良,他读的是医科,又极度爱好文艺。他相信多喝点咖啡,他定能写出好文章,他信仰咖啡,是因为那构造复杂的科学化的银色的咖啡壶,那晶亮的玻璃盖!他献身于医学,一半也是因为医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崭新烁亮、明朗健康的!现代科学是这十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无可非议的好东西。做医生的穿上了那件洁无纤尘的白外套,油炸花生米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俗脂粉的妹妹,全都无法近身了。所以她会对胡兰成说:“你这个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只要长相守!可男人,争名亦争利,驱车复驱马,而且为了这龌龊的名利,竟能不择手段?!她不想再思考下去了,百无聊赖推开后窗,夜的空旷中,都市真正成了旷野,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后院子、后窗、后衖堂,天也背过脸去,阴沉沉灰暗暗的一片,意想不到的,怯怯的荒寒袭上心头,她不觉打了个寒噤。
她算有了婚姻吗?!
她曾用心用情地描绘过别人的婚礼,可她有过吗?!
教堂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飘。”圣坛上,主教站着,“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桩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新娘愫细,“她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她缓缓地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新娘单独坐一辆车,他还要最后一次问她,“你为什么喜欢我?”她把两只拇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地抹过去:“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因为你的眼睛……这样。”他们吻、吻、吻……
这是《沉香屑·第二炉香》英国教授罗杰与愫细的婚礼。结局是悲剧。
“俄国礼拜堂的尖头圆顶,在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礼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着平金缎子台毯一样的氅衣,长发齐肩,”“脸上发红而浮肿,是个酒徒。”唱诗班领袖个子小喉咙大,激烈地连唱带叫,热得把头发也脱光了。手持托盘的香火,是麻而黑的中国人,像个鬼,“不是聊斋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他先送出交杯酒,又送出两只皇冕,神甫诵经,唱诗班唱歌。新郎局促不安,穿着半新不旧白色西装。只有新娘,“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
“穿着租来还是借来的隆重的白缎子礼服的她要为自己制造出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留到老年时去追想……”
这是白俄少女沁西亚的婚礼。尚无结局,但她依旧穷,而且得了伤寒症,对世上一切都漠视了,也算悲剧吧。
尽管是悲剧,可是毕竟有过真正的婚礼!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
她有吗?一阵心酸,眼睛濡湿了。
她还要描摹一场真正的中国式的家常的婚礼:鸿鸾禧。可她知道,那不属于她,过去没有,以后也没有。
总还有值得一记的,有她与他的亲笔婚约,有炎樱的证婚,有炎樱撒向他们的头上的三把米!可终究是悲哀。
秋去了,冬意来了。炎樱留下了秋的歌:“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
她写了《桂花蒸·阿小悲秋》,这是一个没有婚姻的苏州娘姨丁阿小的没有故事的故事。没有婚姻的霓喜的放荡的抉择,既然为社会所不容不齿,那么平淡无奇、安于命运却并不消沉,仍认真活命的丁阿小,总能为世人理解接纳吧?
她写了丁阿小的帮佣的平凡的一天。用人,外国主人的语言都极到位,张爱玲实际上很看重迅雨的批评,阿小的主人是外国人哥儿达先生,脸上的肉像没烧熟,红拉拉带着血丝子。非常吝啬,比得上十个女人的小奸小坏,可又热衷寻花问柳,常换着女人往家里带。款待起来,一块汤牛肉,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还有珍珠米,第一次来的女人还有一样甜菜,以后就没有了。
想到这,张爱玲倒笑了。这是真的。她睁着眼,看着黑蓝的天。这细节她已经在《连环套》中用过一次,霓喜的第三个丈夫、英国人汤姆生就这德性。可她愿意这细节重复。她对西洋人有种“不对”的感觉。西洋人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西洋人又多是悭吝的,他们虽会投资建设大工程,又肯出钱办慈善事业,到底还不懂得有一种德性叫慷慨。她的德国人邻居就悭吝得叫人好笑。
在这样的外国人家中帮佣的丁阿小,早去晚归,吃也是吃自己的。悭吝的哥儿达常疑心她会揩油,又生怕她歇着了,总把一大堆衣被泡在盆里,这年头一天只放一小时的自来水!自尊心强的阿小虽看不起主人,但还是尽忠职守的,像推磨的驴一样不停地干着,还得逼尖了嗓子学外国话接主人情妇的电话,帮他敷衍;还得心疼主人乱轧女人生了一身的疮,还得添上自己的户口面粉给他做甜菜!丁阿小就是这样一个自尊、勤快、委屈又善良的女人。阿小的儿子百顺都念小学了,跟着她来来去去,丈夫是个没出息的裁缝,有男人也赛过没有,丁阿小全靠自己!而且,阿小同她的丈夫没有“花烛”!她没经过那番热闹,就那么住在一起,她仍是个没有婚姻保障的女人。看着百顺,她的心头竟会涌起寡妇的悲哀!
阿小的世界里还有老老小小的姊妹:对门的阿妈、哥儿达情妇的小阿妈、做短工的阿姐。她们也会聚在一起,贬主人,说儿子,话婚姻,拉家常,琐琐屑屑都满是人情味。下午阿小的男人来看她了,并说晚上要回去住!结婚不结婚,对男人是没什么影响的。他养不活她和孩子,就连回家住怕也是偶尔为之吧。可阿小能怎样呢?忙忙碌碌折腾到晚上10点,主人与新情妇出去了,男人挂电话来催,她只有将儿子借住在对门阿妈处,才归家。然而,瓢泼大雨挡住了归家的路!尘道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落汤鸡似的阿小又被逼回了哥儿达的厨房。阿小领回儿子就宿在厨房间。这世界,无论走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她是苦命的女人、劳碌命的女人。而楼上的新婚夫妇呢,举行过浩浩荡荡的婚礼,花了一百五十万元顶了房子的新婚夫妇,在她头顶上打闹得一塌糊涂!不幸的丁阿小心理平衡了吗?小贩的歌,响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担子上。
真个是烦恼人生,可又都是由小小欢喜小小愁的一天一天焊接而成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平淡无奇。素朴的人生底子。活命,只不过就是活命。
从乡下走进都市进入平民底层的丁阿小是这样。从阀阅世家走进都市小市民阶层的张爱玲怕也只能是这样。
张爱玲的为人为文开始走向平淡平实。
绚烂至极归于平淡。
张爱玲的文风告别了绚烂至极,张爱玲的创作也告别了绚烂至极。
然而,并不全是豁然超然,也还有不明不白的委屈。
《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将近午夜时哥儿达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取冰块,电灯一开,“卸了装”的阿小瘦小如青蛙似的,两只苍蝇叮叮地朝灯泡上撞——这细节,又与《殷宝滟送花楼会》中殷宝滟深夜走过厨房所见雷同!并非张爱玲思路枯竭,只有重复自己,而是厨房里仆人们的睡相、鸡在洋铁桶里窸窸窣窣动弹、蓝布围裙缓缓往下滴水等等,组成一幅人生猥琐图。一切都是亵渎。人活着,就是这样不明不白,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这到底是凄哀的。
《等》却是有婚姻的一群太太们的人生无奈切片图。小鸡蛋脸的奚太太,丈夫在重庆,已升了分行行长,可已经讨了二夫人了,奚太太的头发脱得很厉害,她焦虑地等着丈夫回来;五六十岁的胖胖的童太太,丈夫就在上海,她嫁到童家30年,侍奉公婆、生儿育女、抱孙孙下厨房没个手脚停,可丈夫只是中意小老姆!她等什么呢?就是这推拿诊所里庞先生的太太,寸步不离丈夫,也还警惕地看守着丈夫!王太太有的只是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丑陋的包太太从年轻到现在一直只充当女伴的角色……这群太太们究竟生命中还有什么可等?这个小诊所,有挂钟嘀嗒嘀嗒,将文明人的时间划分成小方格,可时间、文明与这群太太何干?她们依旧处在几千里地没有人烟的荒漠里,时间的荒漠里,没有希望,没有前途!
《等》,如果从题意追究,似可以揣摩出政治寓意,因为奚太太相信,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日伪检查没有察觉,只能说是疏漏。但张爱玲的本意不在此,她是对这类女人无休止无尽头的“等”的善意的嘲讽,奚太太的祈祷:“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这真是神来之笔,女人写女人,心细如发。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有婚姻又怎么样?她不喜欢这样不明不白的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委屈。女人,女人,就如此的悲怆?
16岁的她,写了一篇《霸王别姬》,被汪先生赞叹超郭沫若《楚霸王之死》,她并不受宠若惊,她浓墨重彩于“虞姬之死”。虞姬为什么死?为楚霸王的必败而死。她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因为她不愿意他的壮志成功?!这真是惊世骇俗之笔!“如果他是那炽热的,充满了烨烨的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那苍白、微笑的女人,紧紧控着马缰绳,淡绯色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荡。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但是,“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亢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
老天!这是虞姬的思想?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于1937年的思想?张爱玲早早地走出历史的地表,将苏醒的、清醒的、独立的女性意识借尸还魂于虞姬身上!
女人不是月亮。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装,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老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淋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怨、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十六岁的女孩像六十岁的老妇,阅尽人间沧桑,看破皇宫显赫,红尘滚滚中有的是女人永恒的悲凉。
如果女人只能是月亮,她只愿天宇只有太阳和月亮。因为爱是自私的。所以虞姬说:“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当然,这是张爱玲喜欢的。她喜欢热烈的爱。
七年过去了,张爱玲想写古美人的初衷不改,只是总写得不满意而自动搁笔。她想解开杨贵妃之谜,不是玉环之死的谜,而是唐明皇对她的爱为什么一直无倦意?玉环死时已是三十八岁的迟暮美人,怕也不是唯一的肉体美的女人吧,那么是凭她的口才和智慧?怕也不全是。张爱玲读正史读野史,杨贵妃几次和皇帝吵翻,被逐回娘家,这简直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就是争宠也争得有家常气,不像历代宫闱中诡秘森惨的阴谋,那才叫阴谋与婚姻呢。正是这回归民间、回归家庭的热闹,让李隆基和杨玉环亲近人生,因而爱情不老吧?天宝年间的繁荣昌盛,帝王家的森严富贵,妃嫔三千又怎样?这是迷离恍惚的梦境般的辉煌,唐明皇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到了夜深人静,不,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凄惶。
杨玉环便是李隆基的妻而不是“臣妾”!
千载之后人们还能够亲近他们,想象着杨贵妃为人的亲热、热闹,就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地在你的脚头。
哪怕是当皇帝的男人,心头也渴慕着一个平实可亲的家!这是千古的哀怨亦是千古的真情,张爱玲的视角依旧新鲜独特,她并不固执地一味地为女性辩护,她想,婚姻,恐怕也是男人的归宿和慰藉所在。人类曾理想超人,可即使超人又超到哪里去呢?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也许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
“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常有女性的成分。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标。而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和安息。”
张爱玲最爱读奥涅尔的《大神勃朗》,剧中的“地母”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乳房丰满、胯骨宽大的年轻女人,她像一头兽,说话粗鄙又热烈,却爱所有的人,她只有爱!春天、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带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
张爱玲赞叹:“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这些古美人都及不上虞姬、玉环活美人!“而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她总是这样惊世骇俗,语不惊人死不休。
中国的妓女苏三的故事《玉堂春》,则代表了千年流行着的无数有德性的妓女的故事,美加上德性——良善的妓女是多数男人理想的妻!普通的女人呢,对妓女的观感怕是兼容的:轻蔑、痛恨,还有或明或暗的羡慕,因为往往幻想着妓女生活的浪漫。张爱玲呢,至少她对父亲的姨奶奶——妓女老八的印象,比对后母的要佳一点,尽管老八不属良善的妓女。
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但是,张爱玲不愿意做一个男子。
张爱玲久久伫立于后窗前,古往今来,女人有多少这样那样的不幸,可身为女人的她还是愿意做一个女人。
她自知,一般所说的“时代纪念碑”之类的作品,她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她以为恋爱结婚,生老病死,这是永恒的普遍现象,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写不完。她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只要是真的,只要是可亲的,为什么不写呢?让它们一寸寸都是活的,让千载之后还能够亲近他们!
夜深沉,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得像古战场的埋伏,虞姬哪年哪月哪夜立在山上的雉堞缺口前,就这么俯瞰着汉王的十面埋伏吧。
她情不自禁做了个手势,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她忽然忆起中学时女同学爱吹的口琴,那支歌:“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下了雨么?没有雨点。她回忆的歌声在庞大的夜中袅袅散开。
从1943年夏到1944年冬,她的创作生命展览着绚烂至极的辉煌。
最绚烂时也就是最荒凉。
“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
就是现在,转眼也就要变成许久以前了……
【注释】
[1]炎樱唤张爱玲为“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