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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秋,张爱玲来到台湾。
她是应香港电懋公司之邀,前来为之编写电影剧本《红楼梦》的。而特为来到台湾,是因为王祯和小说《鬼·北风·人》中花莲的风土人情诱惑了她?是因为还想看看适之先生?
是乡情乡恋。乡土是生于斯长于斯之地,不管它是都市还是乡村。但广而言之,只要回到中国的土地,那乡土情结才有所寄托吧。
张爱玲与赖雅结婚已五年,衣食无虞,闺阁有闲。四十岁的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一头浓密的黑发,高贵的典雅的美国上流社会妇女的穿戴,甚至习惯开口即是流畅又从容缓慢的英语,张爱玲真个成了“赖雅太太”?哦,不。张爱玲还是张爱玲。她那张脸庞,表情仍稍嫌缺乏,而唯其如此方显出敦厚含蓄的古中国情调。她的心还是中国心。
台北国际戏院对面的餐厅里,正举行着极随意的欢迎张爱玲的小型聚谈会。张爱玲原在香港的同事好友、美国新闻处处长麦加锡夫妇,将《鬼·北风·人》等作译成英文收入《新声》一书的殷张阑熙女士在座之外,其余几位则是二十出头崭露头角的台湾大学外文系的一群男女。白先勇、欧阳子、王文兴是台大外文系三年级生,他们和学长陈若曦等于1960年创办了《现代文学》,居然反响挺大!王祯和是二年级生,《鬼·北风·人》是他的发轫之作,就发表在《现代文学》第七期上。张爱玲望着他们,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出名要趁早呵!这群新人,虽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却硬见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白先勇是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的儿子,陈若曦却出生于农村中三代木匠的家庭,欧阳子是诞生于日本广岛的中国女子,王文兴是福州人,台湾长大。毕业后都赴美留学,都成为知名作家。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呵。张爱玲依旧寡言轻语。天性如此外,她还压抑着自己触景生情的激动,在中国的土地上,中国的青年作家中。她不太谈自己的小说。这群最大不过二十四岁的青年男女对张爱玲的第一印象竟是:很谦虚!
张爱玲苦笑了,她也有过年少气盛、目空一切的时代呢,心比天高!
随后,张爱玲由王祯和陪同去花莲等地观光。王祯和才二十一岁,乡下人的纯朴无华与才子的斯文古意在他身上矛盾统一,他的言辞反应亦不快。对张爱玲,他很是敬仰,读高一时,经老师介绍,就读过张爱玲的作品;而张爱玲对他的《鬼·北风·人》毫不掩饰地喜欢,他的敬仰便平添了亲切。《鬼·北风·人》写的是一个灰色青年的灰色人生:他从小失去父母,性情暴躁又嗜赌,结果被哥哥逐出,到处流浪,终为开杂货铺的寡姐收留,但他对寡姐却滋生出一种变态的暧昧情感,当他发现姐姐和一个木材商在幽会时,复杂难言的报复情感驱使着他又上了赌场,将姐姐要他收回的账款全部输掉!寡姐气愤地要赶走他,他也就赌气跑走,却又悻悻而回,因为无处可去,只有在门外踯躅,最后鬼魂出现。张爱玲在美国读到《新声》(New Voices),独钟《鬼·北风,人》,要赖雅读,又写信给麦加锡,所以赴港途中才在台湾作了短暂停留,并由麦加锡安排了聚谈和游览吧?初出茅庐的王祯和初次受到名家的鼓舞,自然心存感激。而张爱玲呢,怕不只是居高临下的奖掖后学,而且还有心的共鸣吧?王祯和小说里的人物也有她的笔下人物那种不明不白、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委屈,人生到底是凄哀的。张爱玲慧眼识君,王祯和也不负张望,以后他的作品虽不多,却皆不同凡响,《嫁妆一牛车》《香格里拉》等受到普遍的赞誉,而且也像张一样,小说、电影两栖。
四十岁的女人和二十一岁的男子虽都不擅辞令,但相处异常默契。有趣的是,穿着时髦显得很年轻的张爱玲与王祯和出现在花莲时,少见多怪的花莲人竟把他们视为一对“情侣”!王祯和的心头竟热热的,仿佛一下成长为大男人,有了实实在在却又分明缥缈虚无的“初恋”?张爱玲就住在王祯和家里开的杂货铺楼上,有时,张爱玲会跟王祯和的母亲闲聊一会;有时,捧一只木瓜,一边用小汤匙挖着吃,一边看《现代文学》;更多时,为出门精心化妆,为睡前脸上细打营养液……在王祯和的眼中,张爱玲是一个平常又神奇的女人。
王祯和陪着张爱玲逛城镇,她随着他从市区的陋巷走到了乡村海边,那低矮的木头房子,黑漆漆像卷浪那样的铅皮屋顶,各种风俗教化,她都看得津津有味。王祯和呢,十八岁前没有离开过花莲,花莲的风土景物,在他的童年少年生活的回忆中烙刻下极深的印象,成为他小说题材的一大泉源,而且还因为他也是个小人物吧,他对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分外熟悉和亲切。然而对家乡,王祯和却并不一味地只是爱和关切,他极赞同福克纳所说:写—个地方,一定对这个地方有某种恨,也有某种爱,才能写出复杂的东西,如果只有爱,那么未免太浪漫。
张爱玲也早持这种观点。她以为匆匆一瞥的走马观花,或住上两三个月放眼搜集地方色彩,最初印象也许是最强烈的一种,但那都无用,那不是有意无意中滋生的活生生的爱恨难分的感情啊!她想起了真的家:上海的家、天津的家、北京的家,那随着她生长的、合身的、爱恨交加的家!
台湾有亲友熟人吗?她不置可否。去看适之先生吗?人到中年,三年五年都好像是弹指间的事,无创作无学问,怎么去见父兄师长般的胡博士?似乎还有个诗人路易斯,在上海时第一次见到他的诗是《散步的鱼》,笑了许多天,全无心肝。不过他的《傍晚的家》倒记忆犹新:“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就连他的一切幼稚恶劣的做作也可以被容忍了。他写过《记炎樱》,炎樱却不领情,说他曲解她,而且炎樱深恶痛疾他的长发,见着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替他剪头发!炎樱说:“天啦,他们几时明白过来,用不着这样的化装也可以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他来了台湾,似乎还写诗,还在诗坛毛发飞扬地呼风唤雨?没有多咀嚼出生之凄凉?
在花莲,还赶上了阿美人的丰年祭。神秘的夜,各户用最古老的方式钻木取火,点燃了兰芭子草,煮熟了糯米饭,蒸糕做菜,将供品祭篮提到一块摆好,五个女巫主持祭祀,妇女们跳起了杵乐舞,男人们携带猎具举行打猎祭祀……她几乎着迷了,计划着从花莲到台东、屏东去参观矮人祭,她对比考古学还更古老的人种学[1]颇有意思呢,然后再到高雄回台北。就算猎奇采风,她也得痛痛快快游一趟。
就在此时,从香港打来长途电话,告知张爱玲,赖雅中风!老年人本是风烛残年,可听到这一消息时,不会没有心理准备的张爱玲仍如五雷轰顶!因为赖雅是怎样的健康活跃、精力充沛,他从不觉得自己老,张爱玲也几乎忘了他是老人。
匆匆别了花莲,匆匆别了台北,匆匆飞回美国的家。
三年后,大学毕业了的王祯和去到美国纽约,本约好与张爱玲相见,可阴差阳错,未能谋面!多少年以后,中年的王祯和又来到美国,写信给张爱玲希望能面晤,但张爱玲没答应,她认为王祯和应该了解她的意思。意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也许,美好的境界是可望而不可置诸眉睫之下吧!留下那段美好的回忆,何苦面对岁月的残酷,再去接受彼此的改变呢?
张爱玲曾写过一篇散文《Back,to the Frontier》,回忆她的台湾之行;王祯和却终未成完整的文章,只有零星的感慨!他珍藏着张爱玲与他们母子的合影——这瞬间的永恒的艺术。
王祯和记住了张爱玲的建议。她以为《鬼·北风·人》结尾出现鬼魂,与全篇的写实风格不统一,建议删去。于是他第一次出集子时果然删去,可以后他又加了进去,是怎样的两难抉择,割爱终究难。
王祯和还记住了她对上海电影界的回忆。她说,在上海编过《不了情》《太太万岁》等电影剧本,导演、演员都很认真合作沟通,导演还亲自登门请教呢。
她忆起了桑弧?柯灵?夏衍?周瘦鹃?还有那位迅雨么?
她的根系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