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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

1944年5月,《万象》刊出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几乎同时,《杂志》5月号刊出胡兰成的《评张爱玲》。

这是两篇视角切入、剖析准则,总体构架、情感风格迥异的最早的张爱玲批评文字。前者冷:冷峻的赞颂、冷酷的抨击;后者热:热烈的讴歌、热切的崇拜。

但是两篇批评皆不约而同提到鲁迅。

迅雨认为:“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深刻中肯、恰如其分、无懈可击。

胡兰成则认为:“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和反动,他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和空气。”“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言过其实,居心叵测?并非完全如此。他毕竟看准了张爱玲与鲁迅的同与异。同的是都犀利深刻地解剖了国民的劣根性,异的是鲁迅是伟大的勇猛的斗士,张爱玲则是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40年后,夏志清教授亦推崇张爱玲女士为鲁迅之后第一人。

张爱玲,毕竟不是稍纵即逝的流星。

一年来,张爱玲女士是最为读者所注意的作者,但徒有一片“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的不着边际的慨叹。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是近顷仅具的切实的批评文字,而胡兰成的《评张爱玲》却将一个真实又奇特的张爱玲推出。

《评张爱玲》——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张爱玲先生的美,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是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有如一枝嫣红的杜鹃花,春之林野是为她而存在。”

“张爱玲是跋扈的。因为爱悦自己,她会穿上短衣长裤,古典的绣花的装束,走到街上去,无视于行人的注目……”

“张爱玲是贵族。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到威胁,看出自己的寒碜,不过是暴发户。这绝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为她的这种贵族气氛的。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

他当是熟悉“张爱玲先生”的男人。

可不,《杂志》第六期刊出《评张爱玲》的续篇第三部分,开头就是:

“有一次,张爱玲和我说‘我是个自私的人’,言下又是歉然,又是倔强。停了一会,又思索着说:‘我在小处是不自私的,但在大处是非常的自私。’”

又写到她的一张照片,刊在《杂志》上的,是坐在池塘边,眼睛里有一种惊惶。“她笑说:‘我看看都可怜相,好像是挨了一棒。’她有个朋友说:‘像是个奴隶,世代为奴隶。’我说:‘题目就叫逃走的女奴,倒是好’。逃走的女奴,是生命的开始,世界于她是新鲜的,她自个儿有一种叛逆的喜悦。”

他对她的散文与小说,似只作了浮光掠影的泛泛评点,但笔调是抒情的,词句是华美的,感情是炽热的。他称她的作品,“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迸发出生之泼剌。她对于人生,恰如少年人的初恋”,“因为她的爱有余,她的生命力有余,所以能看出弱者的爱与生命的力的挣扎”。他最推崇的是她的《倾城之恋》,他两次提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首最悲哀的诗,世界是荒凉的,并且太沉重了,得到的真实的人生注解是:“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的。”

结尾再度升华:“至此忽然记起了郭沫若的《女神》里的“不周山”,黄帝与共工大杀一通之后,战场上变得静寂了,这时来了一群女神,以她们的抚爱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这样,是人的发现与物的发现者。”

有点肉麻,有点不怀好意,甚至可以说居心叵测。但有一点是真诚的:此时此刻,张爱玲先生是他心目中崇拜和爱慕的女神。

在五月如晦的风雨里,这个男子幽居南京丹凤街石婆婆巷20号,整日里与卫士的小孩打牌,只觉外面地老天荒,他的心头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个头较大、不太注重修饰的中年男子。在不少女人眼中,他是一个十足像男人的男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们新昌嵊县这荒瘠山地的男人,是用自己的命运来赌博的!

他的客厅前是半亩见方的一片草地,点缀着各色野花,没有大树蔽日,只在西墙根有一排红天竹。五月的风雨中,草地的绿仿佛一拥爬上了台阶,他的眼明亮了,也濡湿了……

那是去年11月的晴日,他收到冯和仪寄来的《天地》月刊。只是觉得和仪的名字好,便懒洋洋地搬过一把藤椅置草地上,边躺着晒太阳边翻杂志,仍有几分心不在焉。知冯和仪笔名苏青,是一个女子,走笔却大方利落。太阳洒满全院,草地枯黄,一片素朴中只有西墙根的红天竹,密密丛生着一簇簇的红果子,红得热烈,也红得沉重。他漫不经心读起了《封锁》。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有趣,把电车轨道比喻成水里钻出来的曲蟮?用词新鲜,比喻巧妙。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他的慵懒一扫而光,他的身体直直坐了起来,急切地贪婪地读下去,却又分外舍不得,像突然得到一份意外的佳肴,得细细地品味才不辜负它呵。

《封锁》中的吴翠远,二十五岁的生涯填充着好女儿好学生,眼下是大学里的好老师,她的生活没有错,然而不快乐;三十五岁的银行职员吕宗桢,本分得没有思想的他,整天就像乌壳虫似的爬来爬去。可是,在“封锁”期间——在这被切断了的空间和时间中,他突然向她调情,她虽胆怯怯却也加入了这场“恋爱”!不可思议却千真万确。原来她的灵魂渴求爱,他也一样。这戏剧化的短暂一幕随着封锁的解除眨眼也就结束了。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可是,虚中分明有真实,浮华的底色是素朴。

《封锁》的故事重重地拨动了他那根细腻又脆弱的心弦;《封锁》——这题目本身就让他咂摸出另一番滋味。身在沦陷区的人,谁没有经受封锁之扰?而心的封锁呢?

他这才急急看作者大名——张爱玲。一个极普通的女性名字,可他盯着这名字,自此不能忘。

他一遍又一遍地读,见了谁就让谁看,听到赞好,仍是心不足;他迫不及待去信苏青,只要是张爱玲的,便皆是好的。

《天地》又寄来了,又有张爱玲的《公寓生活记趣》。他心田的一隅变得柔和湿润。这个张爱玲,小说好,散文更好。她把事事物物养在水盂里,如同雨花台的小石子。一切变得精致、明朗而关切,她拆卸了戏剧化的装饰,把人间和人类的感情揩拭干净,告诉人们发现生活的美,抓住一点真实而安稳的东西。他,焦灼急切地想走进她的“公寓生活”,他要认识这个奇女子!

早春二月,苏青又给他寄来了《天地》第四期。张爱玲又有散文《道路以目》,同时登有她的照片——严肃得一丝不苟的头像,没有狂傲,更没有娇媚。无一丝笑意的脸上展现着平淡。

可是,他喜欢。他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地高兴,却不问问与己有何干系?枯黄的草地已爆出嫩黄娇绿的新芽,他要去见张爱玲,与她相识相知。

其实,他与张爱玲神交也算太晚了。他太孤陋寡闻了。他太权迷心窍了。他的家眷安顿在上海大西路美丽园,差不多每月他都要从南京去上海住上八九天,可他竟不知出了个张爱玲!不知她的成名作《倾城之恋》和《金锁记》!亏他还是个玩文字者。

输光了的男子渴求女神的抚爱,而女神却仍是个普通的女子,渴求被爱,需要崇拜和爱一个男人。

《评张爱玲》《论张爱玲的小说》略短,却也是洋洋万言之作。不管怎么说,一炽烈、一冷峻,也算不同凡响地拉开了张爱玲批评的序幕,颇具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