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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上街买小菜。
胡兰成叹息:太清苦了。
可她喜欢,许多身边杂事自有它们的愉快性质:菜场里油润的紫色茄子,鲜嫩的黄芽菜,热艳的红辣椒,金黄的面筋,还有翠绿的菠菜……红翠黄紫盛在竹篮里,不也是田园美的缩影?
眼下她拿着个网袋,里面瓶瓶罐罐,豆腐、甜面酱、黄芽菜、鸡蛋。她有点吃力,可蛮有兴致,因为今天他该回来了。
他依旧一个月里总要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而每次回上海,不去美丽园,却先上她的公寓,踏进房门就说:“我回来了。”——这日本腔日本习惯,她不欣赏,却喜欢他把她的斗室当成了家。
这回,她要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忽地想起了去年秋凉的薄暮中,“小菜场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
“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的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她舍不得中国,如果要她离开,那准是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淅淅沥沥就下起了秋雨,一会工夫下得大了,满街的男女老少似乎带点惊喜地四处逃窜,往前奔,往屋檐店铺里躲,带着雨具的得意地穿上雨衣撑开伞:绿色的玻璃雨衣黯淡的橡胶雨衣明丽的油纸伞黑漆漆的洋伞,雨中的汽车电车黄包车也显出泼剌泼剌的淘气相……她喜欢这么痴痴地看着。可担心窗户没关,又辨不清雨的方向,屋里可别闹水灾,她雇了辆黄包车归家。
停电。电梯停开。开电梯的是个人物,知书达理,衣冠整齐。他礼貌地递给她新闻报和小报。
她得拎着网兜一层层爬上去。
楼底下那个俄国人还在响亮地教日文,只是不像夏天敞着门那么清晰入耳;二楼的那位太太,从夏到秋,咬牙切齿敲打着钢琴,像与贝多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三楼的走廊里飘散着萝卜煨肉汤的气味;四楼不知哪家的无线电里正唱着绍兴戏:“越思越想越啦懊呃悔啊啊”;五楼静悄悄;六楼的廊上却遇见了隔壁邻居,这对异国绅士淑女满脸喜悦与她点头招呼,这大概是雨天效应,天晴时屋顶花园上,少男少女们咕滋咕滋溜冰,听得六楼人们的牙齿发酸如同吃了青石榴的籽!
可是,较量些什么呢?烦恼中有愉悦,宛若对彼此的私生活无恶意地偷看了一眼,要知道: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
她立在门口,脑海中却浮现了这张字条。是他问苏青要的,苏青回说张爱玲不见人的,又迟疑了一回才写给他的。今天一早,她却没去找苏青,她找的是炎樱。
可毕竟是苏青将他引到这门口的。
她开了门——哈,风不朝这边吹,一屋的风声雨味。放眼望去,灰白色的天幕上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高楼上的雨是可爱的。
她瞥见了衣帽架上男人的雨衣、男人的礼帽——她熟悉的亲切的他回来了……
她急急地把蔬菜往厨房里一堆,却又悄没声息来到西屋门口,窥看这个坐在沙发里翻杂志的男人: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
她凝视着他:他宽阔的额上早早地烙下了沧桑感的皱纹,他的刮得苍青的腮帮,透着成熟的魅力,而嘴角边的笑涡,别有一种风神。
一时间,她有点恍惚,似做梦般来到了那堵墙下,风雨飘摇中,见着了柳原……他察觉了她,来不及放下杂志,来不及站起来,冲口而出的是:“你决定了吗?”
她居然分外冷静地点点头,右手下意识向前方一摆——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她走向他,倚坐在沙发扶手上。他只是握着她的手,如梦如幻。
他仰视着她。第一次走进这华贵的西屋时,他分明满心胆怯。那天,她穿着宝蓝色绸袄裤,戴了副嫩黄边框的眼镜,越发显得脸如满月。愈是胆怯愈是自卑他愈要比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诉说身世,感慨人生,一坐又是几小时,却仍嫌短,实乃一刻值千金。
回家后夜不能寐,拉着侄女青芸夸说张爱玲,又写诗寄情,竟是五四新诗体,炽热如初恋少年;张爱玲见诗虽诧异,却也感激,回信说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以后每隔一天,他都来看她。三四回后,张爱玲显出烦恼和凄凉,敏感的她惧怕陷进这感情的漩涡。她不愿太委屈自己,于是托人送去一张字条,要胡先生不要再来。
清坚决绝。她要斩断这乱麻似的感情。
他却太懂女人。若无其事又去看她!
她抑制不住那份惊喜。她管不了她自己。
他不屈不挠,穷攻不舍。天天去看她,天天有说不完的话。相言相知、相悦相欢。
他喜爱她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片;她便送给他,背后题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恋爱对于男人是“我要”;对于女人却是“他要”!
却也心甘情愿,因为女人需要崇拜,男人需要被崇拜。张爱玲也不例外。
男人是虚荣的。
自以为能平视诸侯的他,骨子里却对爱玲的贵族血统顶礼膜拜。竟向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夸耀爱玲的家世高华,母亲与姑母都留学西洋,爱玲9岁学钢琴,西洋文学的原版书读来像剖瓜切菜一般,让这些太太小姐们听了当场吃瘪。又将爱玲一张珠光宝气的淑女照,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武夫看,叫他也羡慕。
胡兰成自知英文远不如张爱玲,就以古典向她逞能。读《诗经·大雅》:“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张爱玲即一惊:“啊,真正是大旱年岁。”又读古诗十九首:“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她则叹息:“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
胡兰成又比斗输了。这聪明如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天才奇女呵。
她对他极柔顺,却不依从。她说:“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他不可改变她。
她却在重新塑造他,至少是文体文风方面。她在校正他。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他就是从爱玲处才得调弦正柱。
想到夫妇,他就烦躁起来:“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是我要你懂得我!”
她懂得他吗?
她看着他,用手指抚他的眉毛:“你这眉毛。”抚到眼睛,“你这眼睛。”抚到嘴唇,“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她只是恨不得把他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藏藏好。
她的稚拙她的深虑,她的怜惜她的无奈,她的女儿心她的母性,全在这几句话里了。
其实,她与他的为人处世相异,家族身世相异,性格情趣相异,文化底蕴相异。
就是这雨天,他们的感受也迥异。
她喜欢雨。
《金锁记》中,长安和世舫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曹七巧女儿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倾城之恋》中,流苏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开了横搁在栏杆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底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纹上滑下来——流苏与柳原恋爱断断续续的背景。后来,范柳原又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雨仍是时断时续的恋爱的背景。
《年青的时候》中,年青的潘汝良爱着的俄国姑娘沁西亚结婚了。俄国礼拜堂的尖尖圆顶,在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礼拜堂的人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虽是失恋的忧伤,却毕竟弥漫着人世间的气息。
《心经》中的雨可是火炽的雨!小寒爱上了父亲,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可追着搂着小寒的仍是她的母亲!这幅雨中的母女图!
……
喜欢不等于快乐,喜欢包括痛苦。没有雨,大地将化作一片荒漠;没有痛苦,人类的心会变得寂寞无情吧?
胡兰成厌恶雨。
春雨梅雨秋雨他都厌恶。他厌恶雨天乡下人在家里做的事,剪番薯苗、刮苎麻,湿漉漉的让他厌恶;雨天檐下廊里堂前楼下,都牵起绳索晾桑叶,湿漉漉的亦让他厌恶;就是砻谷舂米,他何时听见都觉得如在雨声里,厌恶;还有捶打稻草编织草鞋,那声音也让他想起雨天,厌恶……是对荒瘠山地贫困生活回忆而生的厌恶情结?岁月的磨砺让心变得铁硬粗糙?或许,相异正合了爱情互补?
他满心都是“我要”,但他毕竟不是责任心完全泯灭,他叹了口气:“时局不好,来日大难,顾及日后不致连累你——是否委屈你,不举行仪式,只以婚书为定呢?”
“兰成——”她的眼睛濡湿了,是他懂得她吗?
她提笔写道:“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胡兰成接上写道:“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竟无话可说。
胡兰成想想,取出一沓钱,小心地说:“做件皮袄穿,好吗?”
她在银钱上,从不人欠欠人,凡事像刀切似的分明,从不拖泥带水。与炎樱好得像一个人,可上街喝咖啡吃点心,各付各清清爽爽。与姑姑分房同居,亦是锱铢必较,姑姑常说她:“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一身俗骨!”
对于钱,她是爽直的。
可这回,她却百依百顺:“嗳。”
因为在她,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
她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即使已能卖文养活自己,却也舍不得这传统的权利。
唉,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呵。
他又小心地问:“谁为媒证呢?”
门铃响了。
张爱玲迎进了穿着印度纱丽的炎樱。
平素淘气活泼的炎樱刹那间如石像般庄严,婚约旁写上炎樱为媒证。
炎樱为他们点燃蜡烛,说这是圣火,围着圣火走五圈,象征永恒的婚姻;又让相互往头上撒三把米,这是对生育和富有的憧憬。炎樱止不住又淘气了。
炎樱侧着头问爱玲:“张爱,这时间,你在想什么?”
他代她回答:“爱。”
是的,她在想着那篇短小的散文:《爱》。
一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是春天的晚上,她穿着月白衫子,立在后门口,手扶桃树。对门住的年轻人,从来没打过招呼的,却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又几次三番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风波。可老了的时候,还记得十五六岁时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这是真的。这是胡兰成过继给俞家的庶母的故事。只不过后门口是杏树,不是桃树,可他故意说成桃树——这是他的本命树。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个故事,这段议论,让张爱玲怦然心动,她录了下来,取名《爱》。
《姑姑语录》《有女同车》都是实录,都一一交代出处。唯有这篇《爱》,没有说出他。
或许因为,他的也是她的。
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