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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群索居,孤独清傲。

像一切潮流一样,张爱玲永远是在外面。

她自称是美国名演员嘉宝的信徒。几十年来嘉宝利用化妆和演技在纽约隐居,很少为人识破,因为嘉宝一生信奉“我要单独生活”的原则。有一幅漫画以青草地来比喻嘉宝,“私家重地,请勿践踏”。是出示“黄牌警告”。

张爱玲想,演员非抛头露面不可,尚且如此看重隐私权;作家只是用文字与读者间接沟通,为什么同样享受不到隐私权呢?

然而,“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地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况且她是个名人、作家。名人、作家怕是天生给人看、给人误解的吧。文学的功用之一,就是让人们能接近否则无法接近的人,张爱玲自家当然也不能例外。

1970年代初台湾“张迷”水晶先生叩开了张爱玲寓所之门。那是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一幢大型公寓三楼,揿响门铃,传话却传出“我不舒服”委婉坚决的谢绝,来访者只有扫兴而归。水晶是三访张爱玲方登堂入室的。初访即吃闭门羹,爱玲说感冒了,不见;水晶探得张爱玲生活规律,又于一星期后凌晨两点钟时,与张爱玲挂通了电话,张爱玲用纯粹的中文与水晶略谈几句,仍未见面;水晶在此地又蹉跎月余,终不见张爱玲之约;万般无奈,水晶将自己的《试论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神话结构》寄给张爱玲,这是一篇别开生面的评论,从张爱玲小说意象的运用、神话结构的假想和性心理分析入手解读,含有西洋味的新意,开拓张爱玲作品中形象意蕴的繁复层面,张爱玲是世界性的。水晶并告知他即将离去,张爱玲这才复信邀请他来寓所见面。

尽管水晶做过种种想象,但进到寓所,见到张爱玲,水晶仍有种突兀的震惊!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品,雪白一片;一大排落地玻璃长窗用大幅白缦纱遮掩着,朦胧荒凉;没有多少书籍,还没有书桌!冰清玉洁的住所,冰清玉洁的张爱玲,惘惘的荒凉的背景!她是这样的清瘦,仿佛孤独地经历了人生所有的坎坷;一张脸却仍是丰满正大,似乎有着“平原缅邈、山河浩荡”的气象;一头盲人黑的黑发,是时髦的“五凤翻飞”式;一袭高领圈青莲色旗袍,将人拉到她大红大紫的40年代的上海。知天命之年的张爱玲依旧是卓尔不群的“初笄女”。

交谈竟出奇地融洽愉悦,谈章回小说,谈朱瘦菊的《歇浦潮》,谈张恨水的言情小说,也谈张爱玲的小说,谈写作的苦与乐。张爱玲边听边谈边饮咖啡,仍像《年青的时候》中的潘汝良那样爱好咖啡?谈到兴处,跟年轻时一样,开怀大笑。她还特地准备一瓶香水送给水晶的未婚妻。荒凉中弥漫着家常的人情味。张爱玲也还是个温暖细腻、情感丰富的女人,也是一个“人——需要人的人”,况且水晶是痴迷到能背诵她小说的人。但张爱玲对自己小说在文学史中的地位仍感到惘惘的威胁。

也是1970年代初,一位漂亮的美国教授太太上她的狭小的办公室找到了她。张爱玲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工作,她的生活规律与常人不同,作息时间往往是每天中午才是她的清晨,下午三四点钟才去上班,直至午夜前后,所以,即便她的同事,也很少见着她。这位年纪不上三十、身材苗条、头发眼睛近黑色、比一般影星还漂亮的美国女子却有缘逮着了张爱玲,而且单独谈了三刻钟左右。此女子是美国人,读中国史,其博士论文题目是关于中国人的侠女崇拜。张爱玲听后不禁一笑:兼“中国功夫”与西方女权运动两个热门题材也。漂亮女子请教她:中国人这样注重女人的幽娴贞静,为什么又这样爱慕侠女?

其时,正在考据《红楼梦》的张爱玲,不禁想起了自有《红楼梦》以来,最为读者偏爱的女子史湘云,稚气,带几分憨,天真无邪,又爱打抱不平,林黛玉笑她:“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湘云是最接近侠女的典型。为什么中国人偏爱侠女?只能说中国把女人管得笔直之后,只得另在社会体系外创造了个侠女,也常在女孩中间发现她的面影吧?人们喜爱的渴求的正是现实中缺憾的荒芜的。

1973年,张爱玲悄然迁居洛杉矶后,几乎与世隔绝,被人称为怪人,连海外华人文学圈都一点也不知晓她的音讯行踪。于是关于她的流言骤起,说她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似另有一功;说她患了皮肤过敏症,说她已卧床不起,已不能自理云云。突然间,张爱玲会犟犟乎跳了出来:“只怪我这一阵心不在‘马’,许久没有在绿茵场上出现,以致别人认为有机可乘,其实仍是无稽之谈而已。”“本人还在好好地过日子。”依旧是青春时的理直气壮。

好好地过日子:偏重衣和食,翻译、写作,虽写得较少,但没有停止过。此外,大看书!她向往“遥远而久远的东西”,从考古学读到人种学,人种学比考古学还更古,作为逃避,是不能跑得更远了。是的,她不忌讳逃避,然而也有逃避不掉的身世之感。年轻时在上海她就告诉过炎樱,一个人种学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线,是严格的合逻辑的;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逻辑常常转弯,比较活动;日本人的思想却是两条平行的小虚线。而她的思想逻辑永恒的是黄种人中国人的。

她在《谈看书》《谈看书后记》中“喋喋不休”的是《叛舰喋血记》,对于《邦梯号上的叛变》的两个主人公布莱船长与克利斯麦先生,尽管在岁月的长河中对这两个男人贬褒评价不一,年已五十又五的张爱玲却爱憎分明,她以为邦梯号上克利斯麦的率众叛变是反抗上司、改革陋规;而布莱船长,是社会上人生许多小角落里到处都有的暴君形象。

张爱玲的“喋喋不休”中,昂扬的是叛逆精神。她的血,仍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