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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

这是张爱玲与姑姑张茂渊的分房同居室。

准确地说,这里只是姑姑的家。当初是张茂渊和爱玲母亲黄逸梵共租的居室,战时爱玲母亲去了新加坡,而爱玲从香港辍学归来,就住进了这幢六层楼状似军舰的气派公寓。拿她自己的话说,姑姑“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黏附上来,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

这套居室,有洁净精致的客厅,有通向阳台的一长排窗户和落地玻璃门,有瓷砖浴盆,有煤气炉子,居家过日子是惬意的。

母亲走了,可姑姑的家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母亲喜欢的轻柔的颜色;母亲的衣服,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坠的姿态;她居住的西室,仍是母亲出国前的布置,家具陈设虽简单,但有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一种华贵之气。

可是,母亲久无音讯,只听说从新加坡又去了印度还是南洋,这里,只不过是姑姑的家呵。

可她就在姑姑的家中书写卖文、成名扬名了;而且就在姑姑的家中初恋热恋,进而成家立业么?就像苏青自嘲的那样:谋生又谋爱?

那是春天的早晨,门铃响了,并传来一个男子低沉清晰的声音,想见张爱玲先生。她没有理睬,她是不见人的,何况是陌生的声音。

那门洞里却窸窸窣窣塞进了一张纸条!

俄顷,有沉稳的敲响走廊地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捡起了白色纸条,寥寥数语,称她为张爱玲先生,自称是从南京慕名而来的读者,却又留下上海家中电话。落款:胡兰成。

她猛一下拧开了房门把手,却又只是轻贴着房门,没有了脚步声,他走远了,下楼了,她莫名地感到失落。

胡兰成。她知道这名字,并不是因为他常在报刊上发表论说,她不看这些装腔作势的文章,她爱看小报,大报最多关心户口米户口粮。

胡兰成。是苏青传递过来的名字。苏青给她看胡兰成的信,胡兰成询问苏青,这张爱玲是何人?苏青麻辣爽快地说:“我给你回答了:是女子。”

胡兰成下狱。又是苏青传递过来的信息。她便懵懂地与苏青一块去了周家,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救这个胡兰成。仅仅是因为动了怜才之念?还是因为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心存知遇之恩?

捏着这张纸条,她不知该怎么办?请教姑姑,对时事亦不研究的姑姑沉吟片刻:出于礼数,回拜一次吧。

隔了一天,午饭后她拨通了电话。胡兰成在上海的家,离她住处不远。她步行于大西路上,只见树影车声、商店行人,心头却有种莫名的喜悦: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

胡兰成在美丽园的客厅里焦灼地等着她。

张爱玲来了。

两人是初次见面,竟彼此被震住了,只有一个字:惊。

她像在听山西梆子。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塞上的风,尖叫着为空虚所追赶,无处可停留。“侉!侉!侉!”一下一下不容情地砸过来,脑子里的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出来,连脑髓都要砸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滔滔不绝,卖力又吃力。他纵横捭阖,批评今时流行作品;他宏观微观,评点她的文章好处长处;他诉说他在南京的处境遭遇,他直通通问她每月写稿收入……没有控制没有节制,在她面前,他才如此分明地有了他自己;这还不够,他急咻咻地一步就要走进她的具体的生活中吗?

大概他和她突然想到他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可两人竟是这样地近。

她回到了公寓。

姑姑只是无话找话:回来了?

夜深了。她还在灯下看书,却没有看进一个字。她觉得脸上烫得厉害,那么,分手时她的脸一定红得厉害。

她与他恋爱着了?!

她从来没有和何人恋爱过,就连追求她的人好像也没有过。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样就算是爱上了!没恋爱过的她,写起恋爱来却头头是道:

“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而且,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言语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了。”

那么,美丽园重复了一幕恋爱?

不!她不要!

她的初恋不能也不应该是这样一个男人!有妻室儿女成群姑且不论,他可是国人唾骂的文化汉奸呵,哪怕他在南京下过狱。

可她无法驱逐他的影子,黄昏刹那间的特写已摄进她的脑海。

离家不远的军营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调子。几个简单的音阶,缓缓地上去又下来,在这鼎沸的大城市里难得有这样简单的心。不知为什么,声音极低,绝细的一丝,几次断了又连上。莫非根本没有喇叭,只是自己听觉上的回忆?于苍凉之外还感到恐惧。

可是这时候,外面有人响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调子。她冲动地奔到窗口去,充满喜悦和同情,但也并不想知道是谁!

苍凉人生中谁不珍惜知音呢?

他未见她,便懂得了她;懂得了她还爱她,这真是无条件。她为什么要讲条件呢?

第二天,他就敲开了她的门。

以后每隔一天,他敲开她的门。

以后每天敲开她的门。只要他在上海。

有过反复,有过矛盾,有过烦恼,有过委屈,有过凄凉……可终于让他迅猛地不屈不挠地敲破了她的心壳。

他离婚了。她得做出现实的抉择。她并不轻松,谁能帮她拿主意?父亲早已断绝,母亲只留下一张丰容盛鬋的大照片,那眼光也满是忧怨和迷惘。只有问姑姑了,况且她住在姑姑的家里。

姑姑近来生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原。她自嘲说:“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孱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

爱玲便望着姑姑,四十三岁仍孑然一身的姑姑依旧清丽漂亮,的确是一首缠绵悱恻又哀艳的词。可婉约词中不也迸发过豪放的火花么?

姑姑和母亲,算是旧中国最早走向海外的新女性吧,而且她们首先得走出虽破败腐朽却仍阴森威严的封建官僚的门庭呵。姑姑和母亲留学法国、英国,足迹遍及尼罗河畔古埃及以及东欧诸国,虽学图画学音乐,但并没有什么太明确的目标,留学是时髦是浪漫,因为毕竟还有钱,可也是叛逆是寻觅呵。姑姑回国后一度全盘欧化,崇尚西洋文明。无奈时运不佳,做股票交易失手,家产赔尽,就连珠宝首饰也都渐渐变卖光,加上连年战争,姑姑真成了个自食其力的职业妇女了。

姑姑极有独立意识。姑姑以为,普通的妇女职业,与家庭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同,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罢了。但姑姑找起事来,却万分挑剔。曾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只需工作半小时,可她感叹:“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元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以为“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好在姑姑有一口流利的英语,又会一手熟练的打字,供职于英国人办的上海怡和银行,日子倒也还稳妥。姑姑就幽默地说:“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从不顾影自怜为李鸿章的外孙女。

姑姑能帮她抉择吗?

她们共雇了个阿妈,早上来,下午回去,不管阿妈的膳宿。吃饭时旁边没有一个立着,眼睁睁等着为你添饭的用人,当然更自在一些。

侄女和姑姑吃着晚饭。饭桌正对着阳台,阳台上撑着个破竹帘子,高楼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子很有芦苇的感觉。芦苇上拴了块污旧的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去,就像一个着宽袍大袖、冠带齐整的儒者的侧影。像孔子?更像孟子?张爱玲看着很难过,屡次说要把这布条子解下,可离开饭桌又忘了。

阴历八月二十七日是孔子的诞辰日,阿妈的儿子学校里放一天假,阿妈问姑姑,孔子到底是什么人?姑姑说孔夫子是个写书的。张爱玲立刻联想到自己这类文人,虽觉很不妥当,可孔子生时又何尝荣耀过呢?

那布条书生在晚风中连连作揖点头,一样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论的起点非常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还是行不通……口干舌燥,怎么样也行不通……

姑姑说:“爱玲,怎么啦?”

爱玲说:“这布条子要把它解下来了,简直像个巫魇!”

姑姑也就看看这个仍在作揖点头的“儒者”。

爱玲想想,还是期期艾艾地说:“姑姑……你对他……印象怎样?”

姑姑有点意外,却并不震惊。爱玲与胡兰成的频繁接触,她岂会不知晓?但两人于斗室,只听那位的胡先生侃侃而谈,侄女只是满心的喜悦和崇拜。她是个新派,以为说到底只不过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吧?眼下,胡先生离异之事她已耳闻,所以,爱玲这些日子愈加心神不宁了吧?

沉吟片刻,姑姑说:“你知道,我不喜欢文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安徽绩溪上庄人氏胡适之在当今不少人心目中,敬若神明,姑姑、母亲和胡适之就同桌打过牌,胡适之的父亲与张佩纶是朋友,张佩纶似乎还帮过胡父一个小忙。一代文豪在姑姑眼里怕也很平常呢。爱玲赞叹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有点像周作人他们。姑姑不以为然,照例说她不懂,也不感兴趣。

侄女爱玲可是个卖文为生者。爱玲又怔怔地望着芦苇上的布条巫魇。

姑姑又吸了口气:“况且……他是怎样的一个文人!”

深深的悲凉漫过爱玲的心田。

一时无语。

姑姑平素常说她:“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而且自大。”因为侄女爱玲在生活上很是低能:很大也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学会补袜子,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更不会应酬;许多人曾尝试教她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不会煮饭烧小菜,不会用肥皂粉洗衣;哪怕走了无数次的路,她也还是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爱玲自己也承认,自己等于一个废物。爱玲母亲曾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而今姑姑实际上替代了母亲的位置,姑姑常需要对爱玲嘀嘀咕咕,可眼下……

爱玲犹豫再三,轻声说出:“他……要和我……结婚……”

姑姑睁大了漂亮的眼睛。她该怎么回答?不要说她还是个独身女子,又只是姑姑,就是爱玲的母亲又该怎么回答呢?

无论老派还是新派女子,择夫都是人生中的一件最大的事,嫁为人妻仍是最大的事业。

姑姑放下饭碗,轻声回答:“姑姑虽然经过的事很多……这种事……拿主意还要靠你自己……我只是希望……不要张扬……”

自以为不落情缘的爱玲,喉头已哽咽了。

夜深了,张爱玲还立在西屋的窗旁,窗上的铁栅栏,金色的横得一棱一棱,像要切割开夜空,而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的像古战场的埋伏。从远处飘来了跳舞厅的音乐,是女人尖细的喉咙唱着“蔷薇蔷薇处处开”更显出夜的空旷。平时她不爱拉上窗帘睡觉,因为在最高层的六楼,就在窗口换衣服也无须提防的,而此刻她慢慢地拉上了暗蓝的旧丝绒帘子,橘黄的台灯光给败了色的丝绒喷上了灰扑扑的淡金色。帘子在秋夜的大风中蓬飘,街上急急驶过一辆车,不知是不是捉强盗……

她垂首脚上的绣花鞋子,是去静安寺庙会买得的,鞋头连鞋帮绣有双凤,穿在脚上,线条非常柔和,胡兰成喜欢。可是,她倒喜欢鞋尖上缀着蔷薇,那蔷薇还缀在帐顶、灯罩、帽檐、袖口、阳伞上,蔷薇蔷薇处处开,那幼小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

她,只不过是一朵小小的蔷薇呵。

她,已做出了抉择。

爱,是怦然心碎。

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