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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坐着轿子去江南小镇。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可不是苏青笔下处女出嫁坐的花轿或是寡妇再醮坐的彩轿,是江南乡镇仍作交通工具用的轿笼,轿夫极有韵律地闪动着抬杆,悠悠晃晃恍恍惚惚间,有种归真返璞的实感,更有头一回坐轿女的复杂滋味!

同行的有斯君夫妇。斯君妻子抱着小儿,也坐轿笼。她是回娘家,老父当过小官吏,眼下在温州镇上开爿酒店,亦是读书人家的底子,旧式房子,斜阳草树,前庭后院,只是沉寂,不知世间岁月似的。

二月初春,草色遥看近却无。有牛在田野哞哞叫着。

斯君妻子教儿子牙牙学语:“牛,我光含。”张爱玲新鲜地看着这一切,又诧异又有趣。这也是一幅生趣盎然的母子图。当初,她是怎样出嫁的呢?老法还是新派?坐轿还是进教堂?

二月春风似剪刀,温柔地裁剪出柳条的金丝、田野的嫩绿,可也咔嚓剪伤了她的心,她坐的是寻夫轿。

从理性上,无论中西新旧的婚礼,她都持不以为然乃至戏谑的态度。就是对婚姻,她也自嘲女人:“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由女人发明的。”并且不无刻毒地认为:“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通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为生存而结婚的女人,无异于长期卖淫!也许不无偏激,但分明是残酷冷峻的现实。

从感情上呢?她说过:“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来。”她与胡兰成的婚姻是反高潮?是传奇?是失落遗憾?还是超脱升华?她的小说,曾以不太少的篇幅,描绘婚礼:英国人的婚礼、俄罗斯人的婚礼,在中国的土地上举行的。而在这些之后的短篇小说《鸿鸾禧》则是当今都市上海滩的中国人家的婚礼。并致力于一部中篇小说《描金凤》,篇名就来自她听过一次的苏州评弹,可惜未完成更未面世。她对婚礼,不说耿耿于怀,也可说是难以忘怀吧,至少潜意识中是念念不忘的。文如其人,可有时文与人恰恰相反,文章中频频描摹抒写的,正是现实生活中作者所缺憾的呢。

不足一万字的《鸿鸾禧》,不见绮靡,不闻传奇,淡淡的戏笔,却囊括了当今中国新派和旧式的婚礼,倾注了几代女人的并非自觉的彷徨、迷惑与哀怨,而这一切,又是女人们心甘情愿甚至求之不得的!可悲又可哀的女人啊。

轿子悠悠晃晃,思绪悠悠晃晃。

《鸿鸾禧》,写的是出身凋落大户的邱玉清,尽管高贵如广告上的“高尚仕女”,又兼学问深见识广,但因为穷吧,也成了个老处女才出嫁,嫁给近年来方才“发迹”的暴发户的“同龄”儿子娄大陆。是下嫁还是高攀?谁说得清。婚姻是唯一讲家世的时候,婚姻又是彻底暴露穷、嫁汉为谋生的时候!婚前就受小姑们的编排挤兑,可她却极任性地大花家里好不容易凑齐的陪嫁钱,全花在自己身上!买衣料、买软缎绣花睡衣、相配的绣花浴衣、织锦的丝绵浴衣、金织锦拖鞋、金珐琅粉镜,有拉链的鸡皮小粉镜……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为什么?因为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的感觉: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任性的时候。是邱玉清的感觉?还是张爱玲的未曾任性的遗憾呢?

结婚是恋爱的坟墓。结婚是女人的葬礼。女性曾有过辉煌业绩的母系社会,但父权制的形成,母权制的被颠覆,乃是女性遭受的具有全世界的历史意义的失败。哦,张爱玲不要理论,邱玉清和女人们大都不要理论。在小姑子的眼中,披上婚纱的新娘玉清就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踩着结婚进行曲徐徐步进礼堂的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行列中,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像云中的燕。只有穿着白色的新娘,半闭着眼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的尸首!当证婚人正经又滑稽的致辞、介绍人轻佻又冗长的致辞后,新娘踩着乐曲出去时,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些。辉煌又悲壮的瞬间逝去,自此走的是下坡路。尤其是中国女人,一结婚立刻由少女变成中年妇人,省略了青春少妇这一阶段!抛撒红绿纸屑、拍结婚照、用茶点、下池子跳舞,不过是青春尾声的点缀。这就是上海绝对的新派家庭的婚礼。那拍出来的照片上的新娘,障纱拉了下来,不仅没有朦胧美,而且面目模糊得像是无意中拍进去了一个冤鬼的影子!冤鬼!所有的女人都不是人,是冤鬼。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冤的鬼影!青春是婚姻的赌注,目的地到了,剩下的一寸寸陷进习惯的泥沼,像她们这种女人,有的只是疙里疙瘩的小噜苏、壅塞的忧伤、上海人说的“雾数”、种种的委屈与猥琐。青春老去,红颜褪色,她的命运绝不会比婆母娄太太好到哪里去!

世人眼中,娄太太是远远配不上丈夫娄嚣伯的。但她竟也跟了丈夫三十年,生了四个儿女,可是丈夫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发现她的不够,儿女们也一次一次无数次发现她的不够!她没有自我,非得有众人,她才有存在的必要?她孤凄又繁荣,气恼为难又有着温柔的牵痛,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的。就像《创世纪》中的匡老太太戚紫薇,她也不知道自己欠缺什么,她的生命形同一种奢侈的浪费,可总也活着、活下去。娄太太比匡老太太还要无用而已。但娄太太的生命就像玻璃板下压着的玫瑰红鞋面,扁是扁了,灯下那平金的花朵还在闪烁,装点着丈夫的富贵与清华。过了时,却还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打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了。娄太太的婚礼是旧式的吧,因为她感觉儿子的婚礼像是小片小片的,断了碎了。

娄太太却还记得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到的婚礼:“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鼓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绣花袄底下露出打补丁的蓝布短裤,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坛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这是中国旧式婚礼的剪辑,虽是剪辑片段,却有种一贯的感觉。只有在中国,历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维持着活跃的演出。呜哩呜哩是唢呐,中国人办红喜事是唢呐,办白喜事也是唢呐。唢呐声压下了新娘的哭声,新娘的哭声却不等于女性反抗的呐喊,漫漫岁月,女性因袭着历史的重负,却也对自身的历史悲剧长期认同。依附男人,女人最怕的不就是“失嫁”么?旧式婚礼呈现女性人生礼仪的真髓,像京戏的色彩,还是京戏像婚姻与死亡的色彩?哀愁中有着明朗、火炽的色彩,即便悲剧,也是热闹、喧嚣、大排场的。女人难得有这么一回轰轰烈烈的出演!新娘的哭,半真半假,喜忧参半,不是还有“哭嫁歌”助兴或替代么?

热闹深邃处透出女性世界的荒凉!

而张爱玲呢?连这份可怜的热闹都未曾有过!她与他,既不是花烛夫妻,又没有教堂婚礼,难道属于她的只有彻里彻外的荒凉?

是的。这就是命?

张爱玲突然出现在窦妇桥徐家台门那间泥地的柴屋时,胡兰成既无惊喜,也无感激。

胡兰成大惊失色,继而恼羞成怒,竟粗声粗气呵斥:“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始料未及!张爱玲说不出话来。

在胡兰成,猝不及防中是真性情的裸露。

他将张爱玲安置在公园旁的一家旅馆里,唯白天去陪她,说是怕警察来查夜,亦是半真半假。两个便像当初热恋时一样,只是相守房中,像是旧戏中的申桂生厮守在志贞尼姑的房中一般,长相守,莫相忘?

……

一开始她就明白,他们的爱是没有结果的花,开着就是痛苦的。她已经超离了激愤,女性的处境就是这样永恒的两难尴尬,女性的命运就是这样永恒的无奈。她也是女人,女人的弱点她也有。她平静地叹了口气,平静得叫这春夜都战栗。

她说:“你是到底不肯。”热恋的晕眩中,她也清醒地说过他:“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得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相爱容易相处难。

她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生命无常,爱情更无常。

缘起缘灭,情深情浅,冷暖自家知。

爱是热,被爱是光。只剩下如梦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