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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8月,二十四万余字的《红楼梦魇》由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这是张爱玲为时十年考据《红楼梦》的论文集,收《红楼梦未完》《红楼梦插曲之一》及初详至五详《红楼梦》共七篇论文,并自序一篇。这部全然无可读性的学术论著,11月即再版,到1986年已是第八版!在名家荟萃浩如烟海的红学研究中,“半路出家”的张爱玲却以其奇特的视角、奇特的内容、奇特的方法而独树一帜。
张爱玲视详《红楼梦》为长途探险,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她用的虽是最基本的逻辑,一层套一层,一层套一层,但头绪特多,常叫人眼花缭乱,给绕糊涂了!即使对各种版本熟极如流的她,也自招会因头昏而做一两年的休整。仅为好看而看《红楼梦》的广大读者,岂能不坠入五里雾中?不过学术研究本来就不是普及读物。俞平伯在1920年代就感叹过:《红楼梦》“在中国文坛上是个梦魇,你越研究便越糊涂”。
张爱玲却沉迷于这梦魇。起初,她将考据《红楼梦》的部分大纲寄给香港学者宋淇看,宋淇供职香港中文大学,亦出身上海儒雅之门。宋淇研究《红楼梦》较循规蹈矩,认为“《红楼梦》几乎遵守了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人物、时间、地点都集中浓缩于某一时空中间。”而张爱玲却偏偏抛却探研规律,爱从并不显眼却最露馅的细枝末节乃至小小字眼入手,并以小说家的心态体验去感知几百年前的作者、续作者的处境和心态,倒也叫人信服。所以宋淇戏称为“红楼梦魇”,张爱玲则欣然接受,并以之为题,这表达了她对《红楼梦》的痴迷,已是一种疯狂。
《红楼梦未完》考据后四十回是怎么形成的?续作者是否是高鹗?高鹗前后可还有人?张爱玲的语调爱远兜远转。但是她对续书的深恶痛绝却是斩钉截铁的。十二三岁的她第一次捧读小字石印本《红楼梦》时,看到八十一回“四美钓游鱼”,霎时间天日无光、百样无味,此后完全是另—个世界。这种憎恶似与日俱增。张爱玲称后四十回补缀得相当草率,就像棚户利用大厦的一面墙,乌烟瘴气、驴唇不对马嘴、叠床架屋、煞风景、狗尾续貂,甚至成了附骨之疽!而《红楼梦》要在国际文坛上有地位,就不能拖着狐狸尾巴,犹如米洛斯岛出土的断臂维纳斯,若装了义肢,还会有地位么?张爱玲对续作的憎恶,也许不无偏激,却硬是一针见血,老了的张爱玲依旧极有个性。
在《红楼梦未完》中,张爱玲赞叹原作者曹雪芹故意模糊时代的大家手笔,非常巧妙回避写满人还是汉人这点,在天足缠足上若隐若现尤二姐小脚、晴雯红睡鞋等。而续书却强调所写的是满人;又露出元春影射某王妃,该王妃三十八岁才立为妃,四十三岁死;秦氏是自缢死的;任上抄家。续书另一大特点是实写教书场面极多。张爱玲考据,续书人《红楼梦》八十回不熟,却似乎熟悉曹雪芹家里的历史。续书人当曾以教读为生,与多数落第秀才一样,包括中举前的高鹗。然而比较甲、乙本与旧本后四十回,如略去旧本续书的涂改与粘贴,单看原底,倒是耳目一新,悲剧收场的框子较明显。这三个本子是一个人的三个时期观点兴趣可能不同的反映?还是旧本是高鹗前的另一个续书者?高鹗只是整理添写过,《红楼梦》是这样享盛名,高鹗也就并不坚决否认他是续书者了吧?
《红楼梦插曲之一》,副题是“高鹗、袭人与畹君”。张爱玲以为高鹗对袭人特别注目,从甲本到乙本,锲而不舍。初则春秋笔法一字之贬,进而将袭人形容得不堪、大张挞伐,这是因为高鹗对袭人太触目惊心——袭人身世与他的畹君太像太像!畹君原是青楼妓女,高鹗发妻亡后做了他的房里人,并生子,但婆媳不睦了四年后,高鹗续娶张船山妹张筠之前,畹君离开了他,大概又重操旧业。张筠年十八且有才学,可是与高鹗只做了两年夫妻,便抑郁病故。张筠死后两年,高鹗方中举,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胜利,却也是幻灭。中举后的他去找了畹君,畹君提出重圆旧梦,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了。高鹗回过味来,该是憎恶畹君的势利,因而撒气于袭人身上吧。张爱玲对高鹗隐私的剖析,也是对续作者是否为高鹗的考据。
《初详红楼梦》,副题为“论全抄本”。全抄本即《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本》。张爱玲无论讨论什么都常常要引全抄本,以为全抄本比他本早,至少是大部分。张爱玲将全抄本与庚本、戚本对照,针对俞平伯提出的全抄本的所谓“缺文”,所谓过简,是因为早稿本本身就较简。另剖析全抄本中一些异文,如晴雯檀云之谜、尘缘“大半”之误,宝玉年龄原大后越改越小,还有吴语特多,是因为曹家久居南京,曹寅妻为李煦妹,李家世任苏州织造,也等于寄籍苏州之故。凡此种种,张爱玲认为,至少第三十八回是庚本、较全抄本为早,但是全抄本第十九回后还是大部分比庚本早。
《二详红楼梦》,副题是“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甲戌本残缺不全,1950年间,俞平伯肯定甲戌本最初的底本确是乾隆甲戌年(1754年)的本子。张爱玲纯就形式上与文字上的歧义,来计算甲戌本的年份。但这些资料牵连庚本到纠结不可分的地步,因为庚本不但是唯一的另一个最可靠的脂本,又不像甲戌本是个残本,而且庚本的一个特点是尊重形式。此书原名《石头记》,改名《情僧录》,经过十年五次增删(何止!),改名《金陵十二钗》。《金陵十二钗》点题的一回内有十二钗册子、红楼梦曲子。畸笏坚持用曲名作书名,并代写《凡例》,选用《红楼梦》为总名。但是作者虽然在楔子里添上两句,将《红楼梦》与《风月宝鉴》并提,仍旧归结到《金陵十二钗》上,表示书名仍是《十二钗》,在1754年又照脂砚的建议,恢复原名《石头记》。1754年本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名,甲戌本是用两册1754年本作基础编起来的,因此袭用这名称。1760年本与二三十年后改编的上半部,书名都还原为《石头记》。庚本、己卯本所有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字样,都是由于1760年本囫囵收编一册1754年本,抄手写了配合原有的这一册,保留下来的1754年本遗迹。详到这里,张爱玲怕也头昏了。
《三详红楼梦》,副题“是创作不是自传”。张爱玲与曹雪芹,不仅有超越时空的小说家的心的共鸣,而且《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的过往、繁荣破败的历史,有着曹家盛衰的影子,也牵动着张爱玲苍凉的身世之感。张爱玲以为,宝玉大致是脂砚的画像,而个性中也有曹雪芹的成分;书中的家庭背景是作者与脂砚共有的,除了盛衰的变迁与“借省亲写南巡”,还有以祖母为中心的特点;书中有些细节确乎纪实,也间或有作者亲自的经验,如出园与袭人别嫁,但是绝大部分的故事内容都是虚构的。延迟元妃的死,获罪的主犯自贾珍改为贾赦、贾政,加抄家等,都纯粹出于艺术上的需要。金钏儿从晴雯脱化出来的经过,也就是创造的过程。黛玉的个性轮廓根据脂砚早年的恋人,较重要的宝黛情节却都是虚构的。麝月实有其人,后成为作者的妾,但麝月正传却是虚构的。所以,《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性小说。作为小说家的张爱玲,太有切肤之感了。
《四详红楼梦》,副题是“改写与遗稿”。改写有林红玉、贾芸的纠葛种种;尤三姐的身份提高,放荡而不轻浮;惜春、迎春的出身;家谱的扩展;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删改等等。而“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畸笏声称只有一次澄清后看到,随即“五六稿”都被借阅者遗失了,还有八十回后贾家获罪前数回,定稿,写宝玉迁出大观园,探春远嫁黛玉死;获罪后数回,背景在荣府,待改;以及“花袭人有始有终”“撒手”诸回的初稿。这些曾都在1768年左右永忠所见的《红楼梦》里,只缺卫若兰射圃回,但是这本子终于失传了。
《五详红楼梦》,副题是“旧时真本”。传说中的“旧时真本”,其实有十种之多,内有七部续书,两三个早本,其一写宝玉娶湘云,应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宝玉并未出家,只是晚年贫极。而太虚幻境的册子与曲文都预言湘云早寡,于是添了卫若兰。但早丧,仍与回目同偕白首不合。最初十年内的五次增删,最重要的是双管齐下改结局为获罪与出家。添写一个宁府为罪魁祸首,《风月宝鉴》因而收入此书,同时加甄士隐、贾雨村,稍后再加甄宝玉家。张爱玲以为自己对早本知道得多了点,就发现作者规避文网不遗余力,起先不但不写抄没,甚至于避免写获罪,第一个早本只是个性格悲剧。张爱玲理解曹雪芹,曹也是个正常的人,没有心理上所谓“死亡的愿望”。天才在实际生活中像白痴一样的也许有,这样的人是写不出《红楼梦》的。这种感慨与其说是对曹雪芹理解,不如说是张爱玲自家的感触。
小说家考据《红楼梦》,比之纯粹的学者考据,怕要与原作者更亲更近些。张爱玲从《红楼梦》增删修改之繁之长中,仿佛看出曹雪芹的成长,改写的过程可看成天才的横剖面。凭直觉,张爱玲感到曹雪芹是一个温暖的情感丰富的人,就像歌星芭芭拉·史翠珊唱红了那支歌中的“人——需要人的人”!曹雪芹是需要人的人,可他生存在那么一个封闭的孤立的氛围中,无助的他在心理上倚赖脂砚、畸笏,是情有可原的,但《红楼梦》绝不是集体创作。
张爱玲对《红楼梦》的家喻户晓、宛若西方的《圣经》的说法却很不以为然,以为影响了小说的主流与阅读趣味,《红楼梦》被庸俗化了!《红楼梦》未完,被人补续了四十回,又倒过来改前文,凤姐改成贪酷又不贞,袭人失节再嫁还跟宝玉初试云雨情时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荡的过去被删掉,殉情的女人必须是纯洁的,因而人物失去了多面复杂性!然而,广大的读者偏偏津津有味的是:凤姐的淫行与临终冤鬼索命,妙玉的走火入魔,决烈殉情的改良尤三姐,黛玉归天与“掉包”同时进行,黛玉向紫鹃宣称“我的身子是清白的”等等,也就是说一般的阅读趣味反倒在狗尾续貂的续书及被篡改的前文!阅读趣味的唯一标准仍是传奇化的情节和写实的细节!呜呼,有谁能感受到前八十回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那种人生况味呢?
可不管怎么说,《红楼梦》是一部世情小说,中国古代,爱情荒芜,《红楼梦》空前绝后的成功,怕与此有关。《红楼梦》在中国的地位大概全世界没有任何小说可比。《红楼梦》将小说创作推向巅峰,然而,它的前面却是断崖!
张爱玲不无自信地对外国人说:“中国古典小说跟中国诗画与瓷器一样好。”
张爱玲不无遗憾地揶揄:“中国长篇小说,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一百年后,《海上花》开始分期出版,似乎将中断了的薪尽火传又续了起来,但是,也许它把传统发展到了极端,微妙的平淡无奇,粗疏、灰扑扑的一般人的生活的质地,却少人赏识;1935年亚东版重印,却与头次一样自生自灭。
而张爱玲却没有忘记她对胡适之先生的承诺。